林文字
遠方,有什麼影子向你走來……這裡是什麼地方?你雙腳所站之地爲何能支撐你的身軀?在白樺林裡,有無數的眼睛。你曾在城市裡異鄉的樹上看到過同樣的傷痕。低矮的樹枝被砍下,爲得是不影響到人類的行動和建築的呼吸。在白樺林裡,除了你又有什麼人有能力拿起斧子,按照自己的心意修剪它們呢?答案已然得出,白樺自己選擇拋棄低層的枝幹,將營養供給集中在中央以活過冬天的冷風。眼睛是未能出生的分支的怨恨……將如此人類中心的思想附着在樹上,曾經在某一本書裡讀到過,書裡的人物害怕他人的目光逃入森林,卻被裡面更多的眼睛注視而陷入瘋狂。人們找到他時他已戳瞎自己的雙眼,因爲他不能忍受在其他人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眼睛……即便你知道那些圖案對於白樺樹沒有意義(白樺樹知道什麼是眼睛嗎?什麼是意義嗎?)你還是持續不斷地在白色的森林裡看到無數的眼睛。這裡沒有白樺林⋯⋯影子停下,似在哀悼,又在懷念。戰爭裡死去的人,要求你為他們祈禱的人,是的,你閉上眼,真誠地為他們在永久的天國受福而祈禱。雖然祂並沒有在聽。
神有聽覺嗎?
就是爲了這個問題,千萬人離開並赴死。
你聽見面前的影子說出熟悉的名字。
我說出她的名字作為回答。
某次對話。
我躺在手術台上,大概是麻藥的幻覺,身旁拿著手術刀的是我自己。或者說像在夢裡不記得形象只有概念的附著,時至今日我不記得對方的相貌以及我自己的相貌。當然,我可以把我能操控的軀體分成不同部位:頭部、軀幹、四肢;繼續切割:眼部肌肉十字型附著在眼球上、嘴裡的三十二顆(2^5)牙齒、L1-L5、痙攣的胃、切開的腸道、延續的冗長的平鋪在冰冷的鋼鐵的手術台上的神經、抵達末端的小趾;如果要繼續追求極致,將我腦中八百六十億的森林編上號吧,閱讀每一次神經遞質的釋放和分解吧;但是它們拼不起來我——甚至不是格式塔意義上的失敗,只是「我」作為整體不存在罷了,所以我記不得我或者面前的我的臉都是情有可原的事情。這都是我在麻藥起效時閱讀到的飛速滑過的想法。
我下指令,從頂部開始切開頭部皮膚往上下撕扯。麻藥並不會截斷皮肉被撕開從顱骨上分離的感受,消失的只是痛覺。然後骨鋸切開顱骨,刀片切割開硬腦膜。感受,感受,感官,這時什麼都沒有了。怎麼知道有東西在腦內行進?只有偶爾我會說出音節或破碎的右腿嘗試抬起,我在測試(繪製)運動中樞的地圖。又或者我感受到左小臂遠端的手指被痛苦包圍,雖然實際上我知道它已經被切掉喂給了我自己。現在我仍在使用我這一代詞,但我說我並不存在,這難道不是自(自?)相矛盾嗎?如果我還記得,我說的我是身體的圖景,那個能拼起來的完整機械臂玩偶。現在思考的我只是分裂的部位一同合作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