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此,我們必須謙卑且樂觀地承認,我們對記憶一無所知:記憶的物理實在、儲存記憶的基本單元或無法分割的網絡、記憶的統合。至少我們不再依靠靈魂。1
  1. 在夢中,漢斯•賴特爾還看見了鮑里斯•安斯基在田野里行走的樣子,那是夜晚,安斯基變成了無名氏,他朝西方走去,結果死於槍林彈雨之下。2
  1. L:現在我記載的就是這位當時同我一起住在威廉米恩山上,被隔離、擱置和被放棄了的,我的朋友L,我要透過這些記載來描寫L,透過一些不完整的記憶片段,它們此時此刻不僅回憶和再現我朋友當時毫無希望的境地,而且也再現當時我自己的絕望感,L此刻的生命又一次陷入困境。我得承認,如同L一樣,我又一次心血來潮,過高地估計了我的生存狀況,極端地濫用了它。就像L一樣,又一次超出自己的一切可能為所欲為,以病態的肆無忌憚對待自己及周圍的一切,L因此最終毀掉了自己,遲早有一天我也同樣會如此,L由於對主客觀世界的過高估計而毀滅了,我也遲早會因對主客觀世界過高估計而毀滅。像L一樣,我當時在威廉米恩山一張病床上醒來時,我就是過高估計主客觀世界產生出的、幾乎完全毀壞了的產品,L住在精神病院,我躺在肺癆病院,他在路德維希病房,我在赫爾曼病房,這是完全合乎邏輯的結果。3

我第一次見到林時就知道他是會死的人。當然,我們都是人類,拋除哲學或社會學上的意義,最基礎的生物體伴隨著的衰亡。Homo Sapiens的全基因測序還未開始,但我們已經知道哪些變化會導致死胎或特殊的畸形,那些被賦予了原因的疾病名字,拿掉一塊磚石整個結構便無法支撐,更困難界定的是材料或結構的微妙變化,可搭建過程中更容易被風或上帝阻止。林則是另一種案例,風穿過透明的建築不對其造成任何影響,就像建築本身並不存在一般,啊啊,上帝,如果巴別塔從未被擊倒。倫理課結束後我鼓起勇氣,和正在收拾一張張幻燈片和投影材料的教授搭話——您好,我對課上您提到的點A和B有興趣,特別是關於嬰幼兒的部分,我有一些額外的問題,如此等等——如此來回後他一邊捏着眼鏡一邊給我推薦了威爾遜·丹尼斯的《手術室》和拉林頓·巴洛格的《生命倫理史·第二版》。我認識拉里(彰顯親密意義的暱稱),教授說,然後簡單描述了幾個他幾十年前的實驗,即便在當時倫理意義上也十分可疑。就算如此,或者說,正是因如此,他才寫了這本書。至少我們不會再把嬰兒關在沒有語言的房間了,他說。我一邊懷疑教授所說中穿插的學術會議八卦的真實性,一邊將書的名字速記在筆記本一角。現在我回憶-翻動我的海馬體(彎曲的CA,他們展示不同的神經元組合亮起,網絡激活的圖景,至少比祖母的神經元理論好上一點),我已經不記得教授的名字或者樣貌,也許因為被相鄰/其後的記憶沖淡,他作爲回憶語言裡的開場,卻很快被拋棄。我逃離教授,逃離這個詞很準確,半圓形的講堂像是獲得生命一般,而我的生物本能察覺到了它們即將壓迫而來的危險。大一的期中,仍保持著環境和血液轉變的新鮮感,但我預見到它很快就會消磨殆盡,人可怕的適應性介入純粹規劃的夢想。我逆著人流對抗去食堂尋找熱量和油脂的大學生們走進圖書館。我知道醫學書放在哪個區域及下的細分,於是跳過繁瑣的翻找索引的過程,上到四樓直達808/91書櫃。在那裡站著林,手正在進行把書籍從書籍抽出的動作。然而,雖然軀體在世界行進中我卻覺得他的死亡降至,如同延遲爆炸的引線正在一點點燃盡。其外,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削瘦,雖是秋天,軀體裹在大衣下脖子裹在圍巾裡,但從袖口長出的手腕像鉛筆一樣可以隨意折斷,我甚至懷疑他的手是否能再度承受一本課本重量的書籍。自然,這是完全沒有生理依據的隨機想法,可現在來看預言早已被說出——或被我僅剩下語言的大腦感知。我不擅長和人交談,其中也包括身體的交談,個人空間的重疊。還是等他走了再回去查看吧。於是我假裝目標是對面書架的810/42分區,略過了倫理直接進入病理學,同時聽取空氣的震動來推測他的位置。抽出了一本,衣服摩擦,也許是蹲下,又一本,一本,起身,聲音逼近他進入我視野右邊的一角,開始查看810/44的那一欄,更加細分的眼部病理學,血管生長。我一遍假裝破譯書套上開始脫落的金字標題,一邊偷瞄這位圖書館行屍所選的植物記憶:《條件化和關聯性學習》、《手術檯上的悲喜劇》、《生命倫理史》、《實驗對象與手術對象》。我從左邊轉過頭去,很可惜,拉里的書只有一本,看來圖書館並不認為他的研究將成為學生或教授熱衷閱讀的書籍。飢餓遲來,或當時我還未掌握正確扮演人類社交的技巧,即便是陌生人也有對應的禮儀。我重重地嘆了口氣,不僅是對未能借到書的些許煩躁,還有某種對未來直觀的——焦慮症,對未來的恐懼。正當我打算回808/91書櫃搜刮其他時,他突然說話,你是想借巴洛格的生命倫理史嗎。他的聲音像枯葉,但這個比喻過於直白了。嗯,是的,我說。如果你需要的話。他把書抽出遞過來。我半疑惑地接下,你不需要嗎?我問。並不是需要,我只是閱讀。我的眼神從大致全新的書上抬起望向他的臉,他眼睛的綠色⋯⋯抱歉,並非是小說裡經常借來比喻的密林之綠、自然之綠、毒藥之綠。它綠得可怕。我只能用單純的情感烈度進行描述,就像一個未見過森林的嬰孩。比喻只能描述我。我知道他名字及其遊戲後,仍然認為那是最不符合他名字的一個器官。第一次如此認真地觀察一個人的眼睛而未感到不適,卸下對視的防備,林只是安靜接受著我的視線,他自己的眼神卻在往上看著什麼其他的地方。曾經人們以為眼睛裡發射出光線才得已視物,也有人認為閉上眼後世界就消失,因此,去看是為了拒絕其可能消失的可能性,哪怕生理的眨眼已然切碎了連續性,但被焊在基因裡的物理法則掌控着我們,但我們的大腦溫柔地剔除了黑暗的那一幀。不為我的行為提供任何理由或動機,我突然詢問是否願意交換閱讀或共同閱讀,形式之後再決定,總之,我不希望將閱讀這本書的現時機會從你那裡奪走。原文具體說了什麼我已不記得,措辭尷尬,二十一年後我仍不可理解/表明是什麼推動了當時的我,我是想抓住什麼嗎?我是要反抗預言嗎?那可沒有好下場,就連神明也只是知道俄狄浦斯王的未來。林偏了一下頭,可能在思考,然後終於第一次看向我,綠色的深處。好的,他說。這便是我們交互的開始。我驚奇卻又命定般發現我們都是醫學專業的新鮮之人4,以優異成績進入大學,唯一區別是林有助學獎學金。他的課表和我大致相同,但我在半年以來的課程裡從未注意到他的存在,這並不因為我在課上多麼認真或坐在前排,隱於人中的林仲木,人中的……除了這略帶生硬的相識之外,我們看上去很快就熟絡了,我知道林走路的速度(並不會因爲其他人而調整),以及他的沉默並不代表普世意義的無趣或者漠不關心。不如說他過於關心這一切了,我現在思考如果追蹤他的眼動,在非意志驅動後有多少細微的掃射動作,和我與其他人對比會有多少差異或根本沒有差異。當然,這又要預設某些東西存在。抱歉,我總是離題。期中的複習,自習室裡面對面書攤在我們中間,我們不說話,只偶爾詢問某個拉丁名詞的意義或某個獲得命名特定細胞組織的醫生科學家,及它們如何如拼裝成眼前各個地方的術語。八十列,圖書館準備安裝新的館藏整理機,但它沉重的腦部大小超過了貨運電梯,於是他們把外牆挖出一個長方形的洞,吊車運送巨大的纏繞着電線的塑料金屬立方體放入六樓一角,再用不同顏色的磚塊把洞填起來。我們也是第一次見到新款的機械,那些卡片和八音盒上的凸起有着親緣關係,但長度仍然是八十列。勿摺疊,勿穿刺,勿殘害,林說。我們很快適應了新的系統和新發下來的借書卡,正如我適應了林比適應我在其中存在了幾十年的整個世界更快。我的學號比林靠前,但借書卡號產於同一天。醫學院很快也購置了屬於他們自己的機器,只是用來記錄標本和捐獻的遺體,時間,處理過程,親屬,骨灰處理方式。翻弄印刷的圖片幾個月後,我們終於迎來第一堂實操解剖課。實際在那堂課之前,整個學年的氣氛就開始緩慢地堆積,正如我現在看到紋狀體內等待預測而來的多巴胺的增長(層級的幻覺,軟件-算法-硬件),大家在討論,流傳着某屆學長在劇場中心遇見高中同學或遠房親戚的傳說,閱讀了《生命倫理史》的我知道那只是個外行人的玩笑,而林從來不參與任何社交活動,抱膝在角落裡看他剛借出來的《屍體手記》5。週一是預演,我們被展示了整個學院接受屍體捐贈的歷史,當然也包括那之前古希臘的幻想和現代歐洲的偷盜與謀殺。然後教授(另一位)開始描述現行的捐贈法律,自願、完全知情、等待期……我們院系近十年來收到的捐贈遺體數量並未隨着醫學院擴張而增長,教授說道,我們做的還不夠,因此我希望你們在學習的過程中不僅思考人體的結構,也思考我們社會和思想的結構。如今已不是問題,我們有一套完備卻不完善的捐獻法律與流程;或已經滋生了更多問題,因爲當我看着眼前的林的時候我會想象他躺在金屬解剖台上的樣子,浸泡過甲醛和其他醛類的混合物,臉和手蓋着白布,作為無人認領的屍體在火化前最後維持結構的時刻。第二天,我們不在複製解剖劇場的講堂裡集合而是在水平的解剖教室裏聚合。我和林在一組,穿着隔離衣與口罩頭髮扎起,解剖開始前更多是沉寂,已經有人因爲未吃早餐而感到發暈,我和林在口罩裡抹了一點精油。而誠懇地說,我並不像大多數醫生多年以後描述此次經歷時仍然歷歷在目,也許因爲我離開了他們繼續救治的的人物,而轉向了爲未來或概念而作。你可以為此責難我,可我是被迫的。軀體蒼白,觸後並不恢復原狀,手術刀下去也無血液流出,一切早已被替換後排空。肋骨上附着的一條條肌肉,被引導到胸腔之下我們能看到略微發黑病變的肺部,由此對軀體生前仍活動時的習慣作出推測。但那並不落在某個名字或者如標識卡上所說的205-51號上,有人在打孔卡上敲進他的信息。請把心臟拿出來吧,助教說。林已經展示完了主要的血管,而我在一旁負責翻動解剖圖譜。心包在外死物般展開,他剪斷黃灰的動脈和灰白的靜脈,將心臟捧出來,但我卻覺得林在挖掘它。他觀察了心臟一會,是否有肥大或脂肪堆積,還是說他在思考曾經它作為思考器官的功能,然後他把心臟遞給我。林的心臟,我想。於是我停下回憶,這已經不是單純的觀看記憶了,我開始害怕,這段記憶將被現在的我和面前的林整理修改擦除成什麼樣子,神經細胞的再激活,無可避免地在細胞核和突觸上改變。他又陷入了過去的迷夢,他是在笑嗎?笑我無論如何最終抵達的和他一起的密謀,如果是幻覺還能給我帶來更多慰藉。我跳過這段往後搜尋,暫時離開死人的心臟。除了醫學的課業外一切甚至可以用平靜形容。林除去專業書籍外廣泛閱讀其他分門別類的文字,當然還有報紙、雜誌、評論、字典、地圖冊、說明書、招牌、傳單、海報、論文期刊、索引、檔案、病歷、法律條文、打孔卡。不過我印象最深的還是艾略特之荒原,我讓他朗讀(帶著小小捉弄的心情)。詩歌需要被受肉成聲音,將文字拋入時間,我說。光看詩句就像只看格雷的畫作而從來沒有把人體當作三維的存在物。四維,他說。我不確定這是否是一個笑話,但我笑了,林看着我。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荒地上——ing的音節交疊,自然是講述正在發生的死——我沒想到死亡毀滅了這麼多人,不真實的城——在那里我看见一个熟人,拦住他叫道——我們一行行交換朗讀,說實話,我並不覺得他平日缺少起伏的音調能讓整個體驗多麼悅耳,但臨近詩的末尾,林的聲調開始變化。Quando fiam uti chelidon—O swallow swallow。我什麼時候才能像燕子一樣。他的聲音甚至帶著悲憫。這是我認識的林嗎?我再次意識到他會死。燒啊燒啊燒啊燒啊,噢,主啊,把我救撥出來。他胸前的十字架閃著光,他幾乎不去教堂。我的中學餐前進行祈禱,每週宣布校園事務前需要禮拜。改變發生在第三或四年的秋天,我沒有氣力再去驚訝這段關係的長久,臨床實習和個人研究項目,我更加繁忙。並非我學習能力的退步或腦細胞由於過多快餐而凋亡,單純只是需要工作的時間超過了我每天能夠最大效率運轉的時間。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最終逼迫我成為現在我的主要原因——當然不是,我說。你很清楚,你和林聊過了。在那昏沈的清晨,雲壓在剛起飛的飛行器上,校園人少得像被全部隱匿在霧裡,我從宿舍樓側門廊下穿過,準備去上校區餵養我的老鼠,突然我聽到混亂的各種材質撞擊的聲音,原來是有人正門的樓梯欄杆上摔下來了。既然是醫學生,對此情景責任在呼喚,我小跑過去查看那人的狀況。比一般的跌倒情況更差,他或她好像昏迷了,額頭撞到堅硬的路面,傷口處蹭著石屑。紅色蔓延,濃稠,充斥著可轉化成指數的細胞,然後黑暗從視野邊緣快速推進蔓延到中心,來得過於迅捷,黑色的馬賽克上有閃耀著的真實世界的孔洞。我差點暈在那人的旁邊,雙手撐地,冷汗不止。周圍終於有人趕來,將那人安置到一旁後詢問我是否沒事。抱歉,沒吃早餐有點低血糖,我聽到響聲跑過來,可能是有點頭暈了,我說。藉口或可能的解釋此時起到了安撫的作用,我真切以為這只是吃沒吃速溶麥片的問題,而內科的實習並沒有給我帶來更多測試假說的機會。內科後的精神科然後再到急救課,你會驚訝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血液並不是那麼頻繁出現的東西,或者說在電視直播仍然是黑白的時代我們不認為那些是血。新科室的實習開始前我和林還去了州美術館的特展,觀賞卡瓦拉喬想像的殺人斬首的現場,策展人故意將更早的版本和之後疑似卡瓦拉喬的版本並列6。你認為第二幅畫是真品嗎?美術館的宣傳冊上如此寫道,並標出了血液噴濺是否按照中立拋物線下落等等的對比。他殺過人,我說,他怎麼會不知道血的運動?在一個重力還未被發現/發明的世界裏……林說。但是那噴出的血也只是用油畫的材料模擬絲綢,遠沒有我用人科之眼目睹的血真實的震顫。在我們離開美術館往公共汽車站的路上,一輛高速行駛的轎車撞進距離我們二十米的人行道。有人往反方向跑去,有人已跑到路邊電話亭撥打急救電話,林開始往那邊走,我趕緊跟上,噴灑在石磚上和碎玻璃一起的液體反光進入我的眼睛,視神經,交叉,V1的拓撲,往上再往上直到神的憤怒降臨。我從來沒有測試過在視錐細胞不可用的光度下是否會再因為見到血而暈倒,我只記得那紅色。就算在那個時候,大學也提供了一定限度的心理諮詢,每屆都有幾個人暈血,最後他們成爲了出色的外科醫生,正在打開你的顱骨。況且你只要深挖定能找到克服的方法。我全都試過了,我說,一無所獲,我並不懼怕血液、傷口、屍體、死亡,是我的視神經害怕,顫抖,一邊眼睛失明後另一邊也如此凋亡。但我用剪刀剪開老鼠胸膛時,完全沒有類似的反應。是林把我扶到一旁的長椅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車禍所吸引,沒有人注意到一角我的發作。我的眼前全是在黑色布料上閃爍著的七彩光點,它們似乎繼承了外部世界真實的輪廓,但外部世界的物體並沒有輪廓,我看到的只是邊緣探測器的信號聲音。我確信我還看到了不屬於人類視域的顏色,但我不能把它描述給你,語言再度失敗了。Lyndsey,林說,你看得到我嗎。我看不到你,我什麼都看不到,我說。

這裏爲什麼這麼黑?

END


  1. 1.《海馬體手冊》亨利·麥奧拉斯
  2. 2.《2666》羅貝托·波拉尼奧
  3. 3.改自《維特根斯坦的侄子》托馬斯·伯恩哈德
  4. 4.Freshmen
  5. 5.骷髏和屍體,有什麼區別?!
  6. 6.當然在現實(讀者的)世界,第二幅還要到21世紀才被發現。在此我們可以歸咎于模型或記憶的時代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