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斷,爲舊日而作
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大提琴。一聲槍響。五十六聲警笛。
I.
1.在那兒你敲打那患有緊張症的鋼琴靈魂是無罪的長生不老它永遠不會荒唐地死在那武裝起來的瘋人院 1
2.我看見你牆上的影子2
二十一年後Lyndsey開車到家時看到草坪上站着個人影,傍晚可疑地起了霧,那人輪廓不明,混入周圍灰色的空氣里。轉動方向盤,駛上停車道,暫且不升起車庫捲簾門,可疑人物一動不動,望着Lyndsey房子二樓的某扇窗戶,背後的房間早已荒廢許久。由此Lyndsey負責掌管房間記憶的神經元合唱團和腹流的視覺神經元相遇,穿過白質,想象的火车道依照概率生成在電腦內,卻不知是否在真實世界的軌道——思維的火車,在額葉推導出某個極難證明的假設——那人曾經在窗戶後14平米的房間裡短暫生活過。測試假設的時間到了,Lyndsey下車時拿着後座上的折疊傘,緩慢地朝實驗對象接近。今日只是陰天沒有下雨。霧隨着她的前行而自動破開。終於看到你的臉,多年前教授在環形教室的講課迴響在耳邊:醫學的功用性和個人的求知慾有時(或常常!)背道而馳,我們把不知爲何起作用且有效率只有50%的藥送進病人體內,與此同時隔壁樓小鼠殖民地4里鼠在鼠盒中上下挖掘。疾病模型,表徵的類似,擴大的腦室,死去的曾產出多巴胺的細胞。她雖然已不是剛入學熱血澎湃新鮮的新生,卻也沒有足夠經驗來和教授的話語共鳴,畢竟她面前的是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的樹木屍體而非homo sapiens的屍體。當時身旁坐着和她一起聽課的人(他摁下圓珠筆),輪轉實習前突然申請轉系到校園另一頭神學院的人,由此和父母關係破裂被趕出家門、借住在她家那個房間直到畢業的人,二十一年前突然人間蒸發只留下幾紙箱私人物品的人,如今像個入室搶劫預備犯一樣站在自家的草坪上。
「林?」她的聲帶震動(她唯一能說出的音節),對方視線從窗戶離開,轉過來向聲音的源頭。Lyndsey看到對方的眼睛,證據,它們翠綠如同早春花死之後的新葉,四月了,南半球的四月是否更加殘忍?雪還未來我們已經開始遺忘。她曾跟他交替朗讀艾略特,-ing的音節交疊4。被稱作林的人手撐柺杖,張開嘴想要說什麼,牽動起左臉一級燒傷的疤痕,過程緩慢像是活在不同的時間尺度里。不知道對方是否還認識自己,Lyndsey害怕的事之一,她已改變太多,就連自己也回想不起當年立志要做外科醫生的衝動。改變一點一點積累正如上階梯一格一格向上,只有在盡頭回望時才發覺錯位的距離有多少公里。她又想,既然自己跨越二十一年仍認出了林,那麼說明在錯位的終點兩人正好落在附近,巧合的寬慰和對友人直覺的信賴。像是爲了印證她的想法,面前的人說出她的名字,比林多一個音節,熟悉的音調轉換。停頓幾秒,Lyndsey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泣不成聲。
後來她推測:應該是自己哭泣的動作觸發了林的某種反射,自己的臉不再代表某個特定的包含記憶的對象,而只是一個簡單的刺激,回答是他說過太多次、已經預備好的話語:「不要害怕,因為我與你同在。5」他說了這一句,然後機械卡殼,喉嚨的抽搐蔓延到全身垮塌下去,也許是兩種識別系統衝突導致。他只有一邊的綠眼睛仍然盯着Lyndsey的臉(多麼清澈的綠色!),另一邊的手抓着柺杖。在驚訝和眼淚和下意識去攙扶的動作之間Lyndsey發現原來他把拐杖深深地插進了地裡,像死去的樹幹。
Zhongmu Lin, 寫成拉丁字母毫無特別之處,忽略語調大部分非中文母語者也能夠發音。但他給Lyndsey看他姓名真正的寫法。林仲木。他講述拆解或建造象形文字的遊戲,重複三次的木代表wood or tree,兩個木並列是woods,三個以三角形搭在一起是forest如樹根輻射狀延展,中間的字拆成among和person。在馬該沙灘上4他說他的名字最後就是森林中的人 the one among the woods,雖然在移民之地的語言裡看不出任何線索。那麼我的名字也能拆開,Lyndsey半開玩笑地說,名字是椴樹的島,姓是醒來和田野,有一天我會驚恐地在那座島上醒來,四周空曠被椴樹包圍而我迷路。對方稱呼她Lyndsey,她稱呼對方Lin,一姓一名裡共享著同一個發音和詞義。但後來她意識到即使兩人名字都跟樹木有所關聯,在某一點上有決定性的不同:她的姓氏和名字能追溯到世界上真實存在的地方——英國海岸線上的潮汐島和臭名昭著的重刑犯監獄所在城市。林的森林卻是概念的森林,世上所有的森林,頭顱下由八百六十億樹組成的森林,但它又不用先於林存在於任何地方。消失的二十一年裡你是否就去了那片無處可尋的地方?
Lyndsey再度呼喚林的名字,此時後者已經幾乎全身倒在攙扶的Lyndsey身上。他身體瘦削,軍綠風衣很好地掩蓋了他的體型,黑色的神父服裡面彷彿是空的,像個麻袋掛在杆子上。「能聽見我的話嗎?」沒有回答,他的眼睛睜開(綠色),身邊沒有手電筒去測量瞳孔直徑變化,格拉斯哥昏迷指數,按照一個個小表格打分,不用這個也知道林的狀態。疼痛——手划過草叢根部鋒利的一面,記住不要去看那隻手上的傷口,她暈血。
Lyndsey把林一邊胳膊轉移到自己肩上,準備起身先把他攙扶回家——在一般街區裡看不到這種景觀,也許還會有好心的鄰居擔心報警。又或許是這霧暫且把他們和現實隔開,來到一個不真切的和二十一年前混合的世界。她本覺得以她的體力攙扶比她高半個頭的林十分困難,但隨著她起身,林也跟著她的動作,依靠拐杖站立起來。她往前走一步,林也抬起腳往前,乖巧的機械複製人類的動作,她本來以爲插得很深的柺杖林輕輕一拔就出來了。
到門前時已經不用扶着,Lyndsey從一串鑰匙中找到正門的鑰匙,重複三次才插進二十一年都沒有換過的鎖眼,林在旁邊看著,只有肢體在空間中的運動能引起他的本能反應。老地方,進來吧,Lyndsey說。他以夢遊似的走進前廳作為回答,柺杖上的泥土蹭到了進門的腳墊。佈局基本沒變。我不喜歡大的變動。她看到一旁書架上擺的自己和女兒Skye的各種照片,或女兒的單人照。還有一個住戶,不過她現在不在。Lyndsey解釋道,林沒有轉頭去看,他暴露在外的眼睛只是盯著前方,穿過Lyndsey看著更遠的地方。你的房間也還在,樓上。上十七級台階,左轉朝北,第一個房間,像醫生無聲牽引病人回到病房或者像房地產中介為過於內斂的移民介紹房屋。Lyndsey用沒受傷的手在口袋裡揀選鑰匙,找到她用得最少的那一把,插入鎖孔,旋轉。無論是林還是這個房間都是個巨大的時空膠囊,只不過前者無法敲開腦殼分析裡面的內容物(至少現在不行,有一天她的同僚也許真能做到,但那和自己或林有什麼關係呢?)
霧已完全褪去,月光靜靜從窗戶照進來。那時的灰塵和氣味躺在房間裡的各種水平面上——木地板、徒留床墊的鐵床、三個封好的紙箱。紙箱1: 日常用品和衣物;紙箱2:大學的筆記、文書、畢業證;紙箱3:為數不多林沒從圖書館借而是自己購買的書,大多數被翻過多遍,然而上面沒有任何的畫線或者是頁遍註解。林從來不寫讀書筆記,Lyndsey無法從裡面挖掘出林消失的線索。廉價的回收紙壽命只有四十年,走過生命半途的它們應當已經發黃,反倒是幾個世紀前印刷的手稿可能會活得更長久。
門打開後,Lyndsey繼續引領林走入他曾經棲息過的房間。他四處環顧,把拐杖架在箱子邊,緩慢地坐到床上。他伸手想要去拿什麼,又縮回來,在不存在的包裡翻找,眼睛來回掃視房間,掠過門檻旁的Lyndsey。一個迷路的人,他不會在自己的森林裡喪失方向,也許因為他將森林當作一個整體而非一棵棵樹木本身?每一棵樹的眼睛都望著別的樹木,根鬚交錯,樹木在互相說話的科學或偽科學。習慣了那種導航方式太久,回到Lyndsey所在的這個存在英國和自己房屋的經緯度的世界他一定不再適應,點和點之間無法連接,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極近距離的存在物體和人類。
「林,這是你的房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再度出現了。這暫時不是我想要得到回答的問題。」她頓一下,「我只想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嗎?」簡單的反應測試。Lyndsey看到林的視線從窗戶移開,慢慢往聲源轉去,就當他們視線馬上要對上的時候林停止了,望着Lyndsey背後的牆面,唯一在運動的是摩挲念珠的手指。他沒有點頭或搖頭,一言不發。對周邊反應良好,自主行走能力正常,語言能力需進一步測試。急診收治時的神經檢查順序錯了,她沒有醫生的資格證,書房裡應該有醫院的參考文件,那是他們用於急性幻覺障礙發作的患者的——
「沒事的。」比起林的沈默,Lyndsey更加忍受不了自己的思考方式,無論自己在怎樣的情境下都跳過身體反應直接尋找高效的解決方法,推算成功概率,把自己再見到老友的驚訝疑惑憤怒喜悅等等放在一旁,火車在真實的鐵道上呼嘯而過。
「你先休息,我去給你找備用的被子。」打斷思緒,她退回到門外的走廊,回到二十一年來順暢運轉的家的那一部分。Lyndsey猶豫了一下,決定把門鎖上。她要先處理手的劃傷,再來確認林是否只是她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