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V.

  1. 假如你不再夢到你⋯⋯
  2. 電費需要按季繳納,總有一天我大學的領導階層會要求停止實驗,也就是關機,也就是世界末日。1

Yeva記起一次夢,夢裡什麼都沒有,大腦需要往裡面填充東西,比如海馬體里儲存的記憶,比如某次兒童時期的感官幻夢,或任何脂肪蛋白質裡的其他東西。她的視角在無中掃視,但甚至連自己的手都看不到,或者說,缺少去看到的眼睛。她想,這只是又一天——大腦處理一天的信息,加固記憶的軸突或把它丟掉,其中自己的意識穿過過於龐大的信息層浮上來了,作爲附加的過程運行。笛卡爾在推理之前是否也體驗到了同樣的事情?大大小小的爭論放在一邊,該睡了,她閉上不存在的眼睛,沉入虛無之中。

從神經科學樓大門進去,穿過一排排會議海報和通知,在走廊盡頭拐彎,推開防火門下樓。氣氛一下轉入未修飾的冰冷無裝飾的牆面,連滅火器都看上去舊一些。這裡和醫院地下的影像-病理科一樣,被平時鮮有想到卻在背後支撐整棟大樓運轉的人們佔據。當然,也包括各種Yeva不懂的泵和電表,確確實實把握著科研人員的命脈。她在負103號門前停下(原來負樓層的門牌號也是負的,她聽過一個噩夢,噩夢裡電梯下行但負數樓層越來越接近0),摁響旁邊的門鈴。它是由瓶蓋和自製電路作成的小玩意,發出輕輕的尖叫聲,然後被門內人的招呼聲打斷。

「請進。」

攝像頭究竟安在了哪裏?Yeva環視一圈掃過可能的地方,和攝像頭對面的人四目相對而不知。她握住門把手,門已經壞了很久,需要身體向上抬把手才能推開。這裡的住民明明有時間搗鼓門鈴卻不管旁邊的門⋯⋯不過他的地盤,其他人無從染指。

進門左邊是鐵皮架子,上面擺滿了各種快遞包裹,都是送往樓內各個實驗室的,從塑料培養皿到回收手套用的紙箱,從光纖原料到一盒盒牛奶⋯⋯?哪個實驗室的咖啡機又要超速運轉了?右邊是放著前電腦時代的檔案的文件櫃。說實話,一把火燒了可能也沒人記得。Yeva往裡走,即便是她較小的身軀,從中間擠過去也要小心翼翼。她一直不理解,現在出現在她眼前正埋頭搗鼓電路板的Eskil是怎麼輕鬆地在這之間穿梭的,畢竟,他站起來時比她高一個頭還更多。

「早上好,Eskil。」

對方舉起戴著手套的左手表示回答,「稍等,就差這一點。」將某個元件嵌入後,他抬起頭摘掉防護鏡。

「早上好,之前說的樣機嗎?我按照你的要求調適好了,就在那邊的桌子上。」

Yeva喜歡和Eskil打交道,他從不以更多寒暄填充自己本就不多的時間,可能是軍事訓練的遺留習慣,不過他又缺少軍人那種強烈的對等級制度的執着,彌補的還有一絲幽默感,非典型軍人。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遠處的工作桌上有一團攀緣在白色布料上的黑色網狀物,其他零部件都好像害怕一般給它讓出地盤,周圍空蕩蕩。

Yeva拿起網狀物,質地柔韌,和樓上的EEG器械類似,但接觸電極更多更敏感,網狀被彈性的布料所統合,可像頭盔一樣覆蓋整個大腦至頭皮的映射。電極往上延伸出獨立的電線,按照不同顏色的絕緣膠帶梳理成束,它甚至在美學上也更勝一籌,網狀物向下添加了一對延伸的耳機,從後端和上面的電線一起連接到旁邊的長方體機器,上面只有簡單的開關。

「你有做過測試嗎?」Yeva問。

「沒有,太忙了昨天才做好。已經爲您加急了。」對方回到了一開始埋頭組裝的勁頭裡,雙手快速在一塊電路板上移動。「不過再怎麼出錯,也不會把你的腦子燒壞的。這點我可以保證。」空氣裡有焊接的氣味。

「這邊接口連接一般的處理器就可以了吧?」

「是,完全的新鮮數據,我知道你們喜歡自行決定降噪高低濾波器設定,將自由選擇完全獻上不帶一絲保留。內存足夠,數據架構我按照你發給我的圖譜做的,和現有的機器兼容,你甚至可以對比它和傳統EEG+FNRI採取到的數據——協會的那幫傢伙會說你這是循環論證,但他們連個可開放獲取的便攜版本都不想分享。純粹眼紅罷了。」

Yeva對Eskil所說的協會略有耳聞,壟斷,只有某十幾所受其青睞的實驗室可以獲得他們的樣機,發佈論文,可無人能夠驗證。所謂的開放性腦計劃也只是紙面的空談。

「這麼說,我可以在這裡測試嗎?」

「可以,那你把它拿過來連這邊的備用電腦。我騰出一點位置。」

Yeva把它戴到頭上,塞入耳機,「比EEG舒服,你這已經贏了一大半了。」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你甚至不用打溼頭髮增加電極敏感度!」

「你是不是想象了我一頭溼髮的樣子?」

「是的。」

Yeva坐下,Eskil轉過身來移開一堆電子工程的原材料,把盒子連上他的電腦,調出IDE。「順帶給你介紹一下怎麼操作。這塊盒子雖說內存很大,理論上你可以先在A地獲得數據之後再轉移,但期間發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我建議是直接連能存儲單元。」

「傳輸速度一秒多少兆?」

「幾百。但別忘了我們在測量什麼。」

「總有一天你會把它也模擬出來的吧。」Yeva嘆氣。

Eskil少見地沒有接話,他退回了自己的回憶,然後說到:「不,模擬的話我知道有別人。」

「那請務必把那位介紹給我,我這邊會有人喜歡的。」

「好,期待你們的見面。」

「不說這些了,可以開始了嗎?」

「Yes。」

「我想想,先看看校準的結果吧,就用最基礎的米爾札斯克(Mirżask)序列,後續測試不需要了,我自己已經見過太多次其他方式採集的自己的數據。」

「OK——連結完畢,準備好了就告訴我。」

Yeva閉上眼打個手勢,聽到Eskil按下某個按鈕的聲音,默數5秒,然後開始思考序列裡的物品,循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零
我能吞下玻璃而不傷身體
她走入了大海
在西伯利亞某地,每平方公里人口僅有0.6人
快樂/悲傷-憤怒/平靜-喜歡/厭惡
三角形的內角和是180度

大部分情況下,Yeva以這個想法為序列的結束——普通的陳述性語句,直到你把三角形甩到球面上。她抬起手,示意Eskil完成了,等待幾秒機器停止運作後再睜開眼睛放入嘈雜的視覺信息。此時Eskil已經開始在鍵盤上敲擊什麼了。

「目前還沒有GUI,不過你應當沒問題。格式兼容你們之前的處理流程,提取、精簡、然後⋯⋯版本問題別找我。」

屏幕上出現常見的進度條顯示數據處理中。Yeva盯著每百分之十而增加的小方塊——把連續的過程切碎吧,轉自數字後的模擬。

「好了,導出結束,之後的分析我就不班門弄斧了。」

「十分感謝。目前無副作用,一期通過。數據精度方面和多瑞的高精度怪物對比起來如何呢?」Yeva摘下裝置,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略微凌亂的頭髮,指紋和顱骨下腦溝對應。

「那還是過於高看我了。」

「你這裡有不用的紙箱一類嗎?能裝下的。」

「後面都是。」Eskil隨便指向了七點方向。「真不知道為什麼實驗室分手套也要在我這裡⋯⋯」

「⋯⋯空間不足,年久失修。在不影響樓裡幾百人工作的同時修理,維持性的支出甚至大過重建費用。據說後年開始旁邊要建新的大樓。」

「我還挺喜歡這個房間的,沒有窗戶,混凝土的內牆。沒有你們上面塗的刺眼的油漆和宣傳用材料。」

「即便混凝土阻隔了外界信號也一樣嗎?」

「這不是正好它需要的嗎?」Eskil把機器放在曾經裝過S碼手套的箱子裡,貼心地合上蓋子。「如今還有多少混凝土怪物2存在在這個地球上呢?」
Yeva沒有接話,對方也沒有期待回答。只在她伸手去拿箱子的時候遇到了物理的阻力。

「雖然對我來說無所謂,但這不是給這棟樓裡的實驗所準備的吧。你要求的太著急了,也沒有走正式的通訊通道。」加密,保存至多三天。

「是的。」

Eskil似乎被Yeva直截了當的承認嚇到了。

「不過既然和這棟樓無關,建造它也不是你合同上的工作吧。」

「只是覺得有意思罷了。總之,我也不在意你拿它做什麼,我相信你不會拿它去殺人的。」

「倒是有點沉。」

「期待你的三千字使用心得,測試員。」

Eskil揮揮手,轉過身回到自己的工具前。Yeva抱著箱子從搖搖欲墜的通道中擠出去,突然沒來由地笑起來——她覺得自己要做的事情過於可笑了,她要期待對方腦部活動是怎樣的狀態呢?她不是已經感觸到了嗎?

但是Lyndsey沒有,哪怕不是主觀體驗而僅僅是冰冷的數據顯示,至少那是兩人通行的語言。我們總要犧牲什麼,動物的幻覺模型,可通過注射致幻藥物或者敲除某些基因獲得,各有缺陷。都可模擬行爲表型,但體驗無法驗證,老鼠可沒辦法告訴你它們是否看到死去的兄弟(基因一樣)在周圍梳理毛髮,或者因爲多巴胺滿溢導致食物和槓桿一樣重要。因此我們在精神病學第六課如此強調。有人轉向另一種智能,拋開人腦-電腦類比的長篇哲學大論,將其運用到神經網絡操控的機器人裡:它將見到的一切均設為目標,順序按他們也不知道的權重決定。只要能發表論文,又有誰會在意象牙塔裏(或頭蓋骨下)的空談?Lyndsey偶爾和她談起申請基金的困難,她從中讀出了這些信息。當Yeva躲過攝像頭將機器放入車的後備箱時(她特意沒有停在大學的停車場裡),Lyndsey正在實驗室裡教導學生如何注射安樂死的藥物——不要扎穿內臟,稍微抽回一點活塞柄查看有無紅色從針頭漫上。她們將在晚上再度相會。

診察頻次降到兩週一次,似乎事件和命運都在回歸軌跡(以後望型的思考方式看去)。Lyndsey忙於研究以外那些她無法避免的行政程序、教學任務、數據分享協議。Yeva則以一如既往恐怖的速度推進自己的研究,只要認真填寫表格便可獲得新的可解剖的屍體,哪裡又死去什麼些人——安靜地、相對平和地、匿名的、大腦組織可被捐贈的。據第三方調查機構所稱,押中監獄系統內外幾率是一比五,爲了不讓來源有偏差,但死亡在此國度或者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並非隨機來臨。

事實上,她根本不用擔心被中央監控系統錄下身影。Zhongmu Lin這個名字所攜帶的戶籍、社保號及有血緣的親屬早已消失。法律不擔心一個已經完全失蹤的人——所以他現在的出現在法律意義上是一場集體的幻覺。他只是處在某個積攢塵土的房間,每天規律消耗定量物質轉化爲能量,存在的能量。維持幻覺同樣需要能量。

重複的夜晚,Yeva攜帶紙箱裡的機械而來,不用加班的Lyndsey提前回家,爲三人製作了簡單的意大利麪配肉醬。他們都吃得不多,林在自己的房間裡進食,然後將盤子放置在床邊的椅子上。在廚房洗碗機運行時Yeva給Lyndsey介紹了它的功用:時間精度高於空間精度,多種頻率相交於顱內又被鄰近的和對面的感應器捕捉,結合腦電波和溫度而建的活動地圖,因果關係可疑,但如同大部分能在活人上行使的實驗方法一樣,已然能達到極限。便捷才是優點點。Lyndsey用掛在一旁的毛巾擦去擺盤後手上的水滴,而Yeva戴上手套。

「今天他的狀態怎麼樣?」

「沒有變好也沒有惡化,如果在一維的程度上來說。」

Yeva等待Lyndsey繼續,但後者沉默,坐回餐桌,其上依舊環繞着罐頭番茄的氣味。Lyndsey的眼睛透過鏡片死死地盯着她。

「沒有更多進度嗎?」

「進度是對我們而言的詞彙。實驗推進了,日曆翻頁了。對於他來說⋯⋯我想,只有原地打轉的綿延。」Lyndsey習慣性梳理頭髮,她似乎知道哪些是白髮哪些不是。

Yeva盯著Lyndsey的手部動作。

「何況,就算提取了,我們能從中收穫什麼?」

「你的個人計畫。」

「它已經運行在書架上很久了,僅攝取最少的電力保持存活,我倒是驚訝於它沒有散架。而且,從來沒有測試過。」Lyndsey的手放下,那是放棄嗎?「況且,即使提取了,我們也沒有近似對比的數據集。我能用的數據裡沒有像林這樣的。」

「不,這裡有。」Yeva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頭部,敲動兩下,有人嗎?腦脊液保護得很好,大腦聽不到聲音。

「如果你是說基於序列或其他人類連接組計劃的程序……可是你的體驗依舊會和他相差甚遠,我甚至不知道他能否遵循最簡單的指令。」
「近似一樣的。」

Lyndsey遲疑,停下來琢磨Yeva話語的意思。在她面前,Lyndsey不會隱藏思考的停頓。

「你的第七篇論文。我是在它發佈兩年後才讀到它的,某個學生不小心在回覆郵件的時候選擇了回復全部收件人,因此他或她的高級計算機課被判定爲不合格要求重修。但那不重要,在郵件的角落裏藏着一個IRC鏈接。我閱讀了。當初你爲什麼想到用相隔幾百米的另一學院裏的技術?」

「爲什麼突然談到這個?」

「我反復閱讀了許多次。清晰的架構,大膽的假設,從不同解釋的層面切入,對比不同場內獲得的結果。非常有野心。雖然實驗設計上有漏洞。」

「也許因爲過於有野心,當時還是博士後的我沒選擇投到頂刊上。正如你所說,現在看來漏洞百出。」

「但現在我們可以用它去補全你的想法。想象要素、被試、被試,組合對齊在你的機械保有的超資訊空間裡尋找差異或者重複,具體的檢驗算法我們可以之後再談。首先,這裏有一個機會。」

Lyndsey再度整理起頭髮,扯下一根已然發白乾枯的髮絲。

「我知道林看到了什麼,不,不止是視覺,當然還有聽嗅味觸內感覺等等。這是。」

「你的提議是解碼之區別嗎?還是……」

Lyndsey沒有詢問自己如何得到,或許她在等待自己的解釋。以您的思維一定能推測出某種解釋。我想知道您的解釋。

「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對照的檢驗。米爾札斯克提出神經成像協定的那篇論文應該在你的個人項目之前吧,你的輸入數據中應當也有對應的語義鎖定信號。他的,我的,需要的話還可以加入你的。」

「我和林在大學的時候,米爾札斯克還沒有移民到美國。」

果然,階梯教室的幻影,她已經對比過了,現在只是再度獲得當事人的口供。

「不過,序列-信息-文字,如果是林的話,他可能……」

話語在句號前結束,Lyndsey站起身,應當是下定了決心,Yeva不用觸碰也能確認,解讀身體動作,眉毛的角度,瞳孔的發散,和自己皮膚-皮膚的觸點沒有區別。然後她想到,B可能是一個超離於DSM外的新的模式人類。

我行於漫漫雪地之上,我已多次回到這裏,正如我每次喚起我時使用的第一人稱,熟悉,卻完全無法把握,甚至無法確定雪地究竟存在於此還是我喚(幻)起的幻(喚)覺。

劇啓,演員上場。舞臺上除了角色空無一物。

「黎明到來,角色走上山坡,那裏巨大的環形處刑機械等待着他。早春的晨光可以融化一切,角色聽到山坡另一頭傳來飛機引擎般的怒吼,但渦輪引擎還未被發明,角色疑惑地想要越過處刑機械查看山谷下的真相,但被一旁的守衛拉回。『別動,站在這裏。』一個巨大的X,他將成爲X上的顱骨,將字母變成骨頭,完成各各他的圖示。那麼他是耶穌左右的哪一個盜賊呢?角色溫順地站着,他雖不知道自己冒犯了時代的哪種罪行,冒犯了實踐理性的什麼要求,冒犯了什麼秘密條文3,但角色不願破壞基督的死相。守衛在啓動機器,交錯的電線如同人體的血管,左右冠狀動脈,心大中小靜脈,機械的轟鳴逐漸蓋過山谷裡來源位置的聲音。突然,角色如同獲得神啓,他們把會把屍體往下丟,現在是春天,河水開凍,屍體和冰塊撞擊,要往下流去了。角色意識到,他曾經在某個入海口的地方駐足,他扮演滿足的受刑者微笑起來,守衛感到疑惑,但不發一語。角色被引導到機械中央坐下,頭上被罩上似乎是從電椅改裝來的頭盔。他們要用什麼方法處死我呢?角色想到。不,前提太多了。其一,這並不一定是處刑的機械;其二,他不一定犯了死罪(畢竟在自己的腦內,一個人要怎麼把自己扼殺呢!);其三,在角色列舉到這一點時,頭盔被再度拿起,守衛用一條黑布遮住他的眼睛,再將頭盔再度嵌入他的顱骨上。減少外部刺激對視覺中樞的干擾,確保收集到的數據的確是由於實驗條件而產生,提升信噪比,雖然無法停止微小的肌肉痙攣以及呼吸時的震動,但至少閉眼時不再有眨眼的指示。角色閱讀機械的操作說明,遺忘了時間的維度,直到手上傳來另一個角色的溫度,一切進入虛無。」

TBC


  1. 1.《怒不奉陪》斯坦尼斯瓦夫·萊姆
  2. 2.幾十年前當EEG機械還幼小如同胚胎三月期時,任何無關的電波都會影響收集到的數據——「機器正在聆聽國家廣播!」爲了保護然後擷取我們珍貴頭蓋骨下的阿爾法、貝塔、西塔等等波段,我們建造了太多粗糙混凝土的建築用來隔絕外部世界的邪惡意圖,並找來所謂粗野主義的詞匯僞裝這唯一的防禦線。
  3. 3.《自我控訴》彼得·漢德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