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食管反流

最初的徵兆是觸覺。腳下的雪地變得堅硬,不該出現的路面上覆蓋着不該存在的冰層,路由足跡堆疊而成,冰由重力擠壓造就,有誰因為什麼原因經過了這裏。鞋底在光滑的白色表面順着第四根座標軸溜過幾十個刻度,身旁出現一匹瘦弱的挽馬,膿水自鞍下滲出,沿着肋骨間的凹陷緩緩流淌,與腹部濁黃色的冰凌匯合。
“你去檢查。”鞍上的中尉吐出白霧,角膜裏映着火焰,“等一會兒,現在還太熱了。”
眼前是幾個拄着槍的士兵,更遠處,村子正暖烘烘地燒着。因為距離的緣故,聽不到將死者發出的如被大天牛蛀空傾倒的雲杉那樣低啞的嘶嚎,也看不見焦黑色的人影像灰熊抓撓樹幹後的弓背蟻那樣踉蹌逃離巢穴。這個角度的村莊很像宿營時的篝火,安全地散發着親切的熱度。但要更美麗些。有些飄上半空的煙塵被熱度再次烤燃,極光般巡弋在天穹。
橙色褪去,雙腿自動前邁。身後的士兵叫住他。“別忘了戴上這個,”灰黃的手指夾着紅十字臂章,“打掃戰場時,搶佔先機很重要。”
林仲木接過它,用曲別針別在左臂,聳起肩膀,槍肩卡在臉頰下,槍口指着前方。靴尖劃出一道弧線,繞過枯枝踏上鬆脆的地面。村外是他們用鐵絲和木柵欄圍成的籬笆,內側層層疊疊地粘着嚥氣的屍體。張開的雙臂獻上擁抱,燒得模糊的臉孔看不出苦痛,裸露的牙齒拼湊着笑意。聖母昇天大教堂也不會有這樣壯觀的聖像壁。村裏的屋子都畏縮着,四周格外空曠,時不時傳出嗶嗶剝剝的碎響。每每看到什麼人形的陰影或僅僅是圓柱狀的輪廓,指肚就在護圈裏抽搐一次,所以當那個黑紅交雜的肉塊從倒坍的牆壁裏爬出來時,自然而然地,他扣動了扳機。耳內的蜂鳴器開始通電,林仲木跨過聲波繼續偵查,好得很,死着的屍體與活着的靈魂都早已離開。
“清掃完畢。”他聽見自己向中尉覆命,一張張睏乏的臉孔顯出慶幸的神色。軍隊在帶着餘温的灰色土地上紮營,再一次升起火。炊事班燒好飯,把瀝乾了水的一鍋肉端過來,請吧,是分餐的時候了。
聖儀物,沒辦法,只能由心臟充當。大腦的形狀或許更合適,但它早就在湯裏化開了。切掉主動脈弓、心尖和心耳,留下來的部分勉強可以算作一個立方體。不需要浸蘸葡萄酒,它已經被人子的血充滿。人子,τοῦ ἀνθρώπου,Filium hominis,古希伯來語的含義在時間裏磨損。人類,基利斯督,我,你,你們,還是我們?象徵聖母的三角體就從趾長伸肌裏取下吧。然後是九位聖人。傳道者用舌頭,致命者用肺葉。還有死去的人。他捧出腸子,天父怕它不便取食,特地用腹膜裹住了。要切下多少塊?二點四億枚子彈在五個月內打空,如果一千枚子彈能殺死一個人,那就是二十四萬。刨去菌子,成年人平均由34萬億個細胞構築,腸子裏大約有二萬億個,一具屍體可以分到八百三十萬個,在每個細胞上拼出一個字母,足夠把四福音抄上十七遍。但這是太過粗略的估計,如果,比如説,這個人沒有成年呢?或者罹患溶血性貧血,又該怎麼辦?不對,他的血大概流乾了,所以細胞數應該扣去至少二十萬億。那麼就只夠謄寫一遍,剩下的部分應當用於鐫刻生平。這一位生於敖德薩省,死於擊穿了髂外動脈的子彈造成的失血過多。這一位生於喀山,死於嵌入腳底的鐵釘和金黃色葡萄球菌。這一位生於諾夫哥羅德,死於飢餓與戰壕熱。這一位生於卡梅申,死於——
戰爭動物的本能反應,他舉槍射擊十六碼外微微晃動的一節枯木。身旁的士兵走過去查看,枯木後的人把手指插進胸口,血從他背後的洞裏汩汩湧出,肺葉仍在盡職盡責地翕張,縱膈擺動着,心臟大脈管扭來扭去,胸腔肌肉無力維持負壓環境,與進入肺泡的血液共同製造着窒息感。他死了。
“是敵方的偵察兵。”士兵彙報。
已不能再待在原地,中尉站起來,翻身上馬,士兵們垂着頭緩緩起身。大部分人都在疲憊地渴望投降,無論是向敵人還是向死亡。但沒有誰打算譁變,因為連這份渴望也是氣若游絲的。啟程前每人都從鐵鍋裏拿了幾塊肉,大家立刻塞進嘴裏嚥下,輪到他時只剩下一顆子彈。林仲木想問問士兵這些肉是什麼滋味,像硬麪包還是小牛排,口感像是2000歲還是20歲。聲門無法張開,行軍時要保持緘默。
天色逐漸黑沉,大家開始用眼神交換着內啡肽。隊伍被安全——儘管是短暫的、不牢靠的安全——同夜色一起温柔包裹。因着視杆細胞的缺乏,今晚的人類再次祕密簽署了停戰合約。而當太陽升起,絕望與恐懼再度合圍,也看不到人的臉上流露出什麼特殊的悲痛。林仲木環視四周,有沒有誰需要幫助,有沒有誰在嚎哭?行軍時要保持緘默。
前方出現一條氣體雲,是與初春時節相配的鵝黃色,橫向有無限寬,縱向有無限高,軍隊寧靜地在其中穿行。很快,人們像秋收時田裏的麥子那樣成排成排地倒伏,林仲木跪下去,用草木灰水清洗士兵體表的皰疹與紅斑。需要丁卡因與硫代硫酸鈉,還有輸血。他把手伸向挎包。士兵艱難地搖搖頭,衣領被潰破的脖頸塗滿猩紅。聲音被封閉,信息藉由電訊號傳播。我們為了您的良心才放棄言語,但您為什麼就是無法理解呢?他伸出手,牽住他的袖口。怎麼,肩上套着十字,就自認為是醫生了?林仲木打開包,裏面只有一把匕首。對,就是這個,你能獻上的只有這種程度的仁慈。他用刀割開他的喉嚨,然後是下一個,下一個。最後一位士兵的頭顱衝他眨眨眼。沒關係,我們也不過是劊子手呀。
仍有幾十個人活下來。死亡的甜蜜讓生存變得苦澀,但墳墓有限,像教堂裏的椅凳,優先提供給弱者。餘下的人缺乏槍彈,於是靠縱火來預防敵襲。這是最潔淨的屠殺,就連毒氣彈也要屈居其後。火,説到底是一種自然現象,不是刀刃,只是網篩。四十二億年前熾熱的硫磺火山煮沸海水,留下罅隙間的LUCA;從天而降的火球埋葬巨龍,保存飛鳥與老鼠;雅威的天火焚盡索多瑪和蛾摩拉,沒有燒燬沙地上的荊棘。林仲木在樹幹上潑灑酒精,右手點數着念珠。凡易朽的事物都要燃盡。村莊,林地,草甸,敵人,和平,金牛犢,希實本,束縛參孫的繩索,燔祭的犧牲,耶路撒冷,列國萬邦,義人的軀體,罪人的魂靈。猛風的聲與火舌的形制造着灰燼,平平地粉飾好凹陷的山窪,失去色彩的森林裏,士兵們追隨火牆在台地上行軍。

突然,火牆敗頹了。中尉策馬上前,看到枝條間有藍色的波光閃過。前面是一條河,解凍不久的河水氤氲出的濕氣蓋過熱力撲進鼻腔;河這岸,一羣青年驅趕着一羣山羊。敵方預備隊。中尉向身後的士兵們打着手勢。三倍於我方人數、戰鬥力薄弱、衝鋒。士兵們像滑梯上的小學生那樣順着斜坡溜向戰場。直到羊羣驚叫着逃脱,預備隊的孩子們才想起要舉槍。林仲木扣下扳機,槍口卻沒有子彈。最後一枚已經在那天傍晚射出了。眼前有誰在瞄準他,他在看清對方的衣着前就舉起刺刀。鋼鐵劃破布料,扎進胸膛。傷口原本不深,可因着冰面與重力的緣故,少年兵朝着他的方向倒下去,將刺刀壓進心臟。一場自然死亡。血液順着槍桿流向他的手,將他與槍緊緊粘合在一起。他想抽回刀,卻被肋骨卡住了。然後身體輕飄飄地飛起來,落在雪地的另一頭。他試圖爬起身,因無法區分天地而宣告失敗。明朗的太陽掃清了黑雲,雪地反射着亮光,一切都潔白得如同天堂。肺突然開始抽搐,嘴和鼻腔裏湧出碎肉,林仲木靠着血液傾瀉的方向分辨着上下,卻依舊無法起身。因為右腿在剛才被炸斷了。大腿切面像被野豬啃食過的紅色果凍,目睹的那一刻,暴烈的生物電瀑布開始沖刷神經系統,全頻段都被痛感佔據,甚至無法讓爬行的指令傳向雙臂。左眼拉響警報,一羣人正向着這裏奔跑,肌肉毫無響應,一味地在劇痛中痙攣着。樺皮的靴子,橡膠的靴子,木底的靴子,幾十人踏過他的身體,然後上百人追上來,廝殺再一次開始,由他駝負着這場戰爭。一具一具的屍骨倒下,直到雪地重歸寂靜。林仲木從金字塔底部向上爬,屍體層層收緊,水囊破裂,酒精泄露,內臟在液化,高壓擠榨着他體內的血液、油脂、淚水、膽汁、肉塊,最終浮出來的只有掛着頭顱的一張骷髏。穿黑袍的人啊,倘若眼前出現一件奇蹟,我便立刻向你皈依。屍山頂端,有着綠色獨眼的死人看着他。不,倘若眼前出現一件奇蹟,我便立刻發誓棄絕。
隆隆的巨震猶如迴應,河對岸,一隻鋼鐵獸物軋過樹木駛近水邊。是坦克,受造於人而非上帝的完美之物,移動的鋼鐵堡壘,戰爭藝術的結晶。柔性鏈環與齒輪咬合,時鐘般咔嗒作響,履帶浸入河中。它也會因為厭棄自身的職責而急於求死嗎?但是——坦克沒有沉沒,優雅地在水面上運行。為什麼?
是屍體。金字塔的磚塊們異口同聲。屍體為它鋪平了道路。
風拂過水麪,奧跡的真相若隱若現。山羊們層層疊疊的屍體堆砌出壩橋,履帶輾過雪白的羊毛,血水如魚尾般拖在它身後。被傾軋預感令身體顫抖,林仲木活動着咯吱呻吟的骨骼試圖離開,身下的屍體卻攥緊他。坦克在以緩慢而不容拒絕的速度駛來,整條河都被羊血染成夢幻的粉紅。抵達彼岸後,它終於耗盡燃料,停了下來。
別擔心。死人們温和地安慰着。我們還有一整個森林可供燃燒。全部的森林,存在的和未存在的,概念中的和現實的,已毀滅的和將誕生的,所有的森林。有他在,這場戰爭將永不止休。
林仲木看到金字塔下蜿蜒出一條澄清的淡黃色河流,那是他的脂肪在高壓下與酒精混合後產生的柴油。坦克吮吸着它,向山進發。從遠節趾骨,到根骨結節,然後是脛骨,髕骨,股骨,盆骨,十二對肋骨,喉管,下頜,眼球崩出眼眶,大腦皮層上的每一條戰壕都被填平,填平——
戰壕被填平,戰爭結束了。林仲木發現自己正站在樹梢,四周是一望無際的松林。渡鴉在月光下起飛,因為那道翅膀的掠影,林仲木鬆開抓着枝幹的手,端起步槍。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昏過去,喚醒他的是穿透棉布傳來的芥子氣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