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診斷 For old time’s sake
第二章
「你受傷了。」
Yeva接過自己遞過來的一沓紙時只說了這一句話,普通的陳述句,感情表達簡短。剛剛打印出來的論文發燙,隱約油墨的氣味在房間裡擴散,對方的手指短暫碰到手上的創口貼。在Lyndsey和她相處三年的時間裡,Yeva經常在對話中插入一兩句對周圍場景或實驗的事實性描述,精準簡潔,也許是她外科訓練的後遺症,說完後馬上切回先前的對話,像短暫變軌又回到原先路線的的列車。一開始Lyndsey有些不適應,她的思考模式更偏向線型,深度優先,彌補迷宮左手法則距離的是她的思維速度。但Lyndsey很快發現Yeva的習慣和她正好互補,她指出的事物往往被自己忽視、或者幫助她的邏輯推理。偶爾她也隨著Yeva的步調,猜測她會在幾分鐘後指出角落裡的被遺忘的文件或者白板一角的塗鴉。
只是今日Yeva的習慣起到了反作用,缺乏睡眠,Lyndsey的思緒被包裹下的傷口扯回昨晚——霧中出現的故人,反應缺乏卻運行良好。當她閉眼處理完傷口,再去櫃子裡翻出一床被子時已經過了九點。她五點半下班,開車回家有半小時路程。中間缺失的小時裡她只記得林倒下又站起,雙腳交替進入曾經居住過的房間,然後是沈默。與其說時間的體驗被扭曲不如說是時間本身失去意義,這是否是林體驗的世界而她被扯入?
「那是你尋回他的代價。」
面前穿著西裝打著單片眼鏡的猿猴站在林的房間門口,如此宣告,她開門的手條件反射地縮回。不不,首先她沒有做任何稱之為找尋的動作,二十一年她一直待在這座機械的城市裡,被更多的蜘蛛網和纜線裹挾,無法離開。當然有旅行,學術會議,飛機跨越海洋,但最後她還是回到自家的門前。越過舷窗,她有哪怕一次想過林可能在機翼下的某處嗎?(如果我們有一個建造1:1地圖的願望⋯⋯3)他沒有留下紙條,只有空屋,而Lyndsey鎖上房間。現在林出現正如他的消失,是他自己的選擇。
其次,以往清醒時看到的幻覺不會有聲音,猿猴見過,打開腦袋裡面插著測量電信號的細棍,但不會打扮成十九世紀英國貴族,更不會居高臨下評論自己。它們只是和其他實驗動物一起,在走廊或門的角落閃過,血肉模糊。在她手上死去的小鼠大鼠、轉基因或白化種,她和它們共享著某套神經系統(真的嗎?),因此她可以使用倫理批准的安樂死方式。
除非自己病情加重,異常活動從枕葉向側面蔓延,正好是她幾個基金前的研究項目:多模態幻覺時的腦部活動。
或者是愧疚感。
「也許你/我在做夢。」猿猴說到/Lyndsey想到。
停下這幻覺的鬧劇吧。
她把鑰匙插進門鎖再度打開,猿猴身影也消散於夜晚空氣。
每個袋子裡最多放八隻大鼠屍體。
下週爬行動物公園的人會來挑走那些身體裡沒有人工病毒或甲醛的冰凍屍體。
維薩里為了重返大學需要先去耶路撒冷懺悔他未知的罪。
「⋯⋯他們的討論完全錯過了實驗最有意思的地方。Koppensteiner的實驗室我認識一些人,不應當產出這種質量的文章,可能只是掛名吧⋯用了你之前的小鼠幻覺模型,但是——Lyndsey,你在聽嗎?」
突然有一疊紙在自己眼前晃動,停下後是Yeva半擔心半急躁的臉。Lyndsey這才意識到她走入了思維迷宮的岔路,也許今天不應該來上班的。
「抱歉,可能是昨天沒睡好。」
「最近你的工作狀態不太好,黑眼圈很重。今早的組會還差點睡著了。新來的博士生聽不懂可以,但你是PI。」
「至少我在最後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是,讓大家都好好思考了一番。她估計正在焦頭爛額思考怎麼修改實驗過程呢。」Lyndsey聽不出Yeva話裡是否有諷刺,但至少能看出她嚴肅的表情一點沒變,手上的論文攥得更緊了。
「我認為你的工作狀態不佳,也許需要休息。」
「這是你作為精神科醫生還是神經科醫生的意見?」好吧,也許Lyndsey需要停下開玩笑,並不是她運用她多年學術圈裡習得的聊天技巧的時間,但她在拖延討論關鍵事情的節點。
「我不會給你做診斷的。我只是建議你休息,或者解決造成你工作困難的原因。當然,你有任何我執照外的需求我會盡力幫助你。」
- 不知何時起出現的實驗動物的幻覺和噩夢
- 昨天晚上出現在草坪上的舊日的友人
「也許你是對的。」Lyndsey說,「我會盡力解決。」
「那就好。」面前的人神情終於緩和,露出笑容。
有時Lyndsey會疑惑,她這樣不加修飾、過於直白的說話方式是怎樣在領域內複雜的人際關係裡生存下來的。Lyndsey自己並不介意,她更希望得到真誠的交流,而非拐彎抹角還需要破譯的密碼。但哪怕是碰到樓裡面那幾位比較敏感的人⋯⋯也許她會被大樓電機管理員鎖在實驗室裡作為報復。
「那麼下午在負一樓見,之前的實驗對象終於穩定,可以參加測試了。」Yeva走出房門時指向Lyndsey視野的死角。「另外,你忘記丟昨天的咖啡了。」
Lyndsey轉過頭去。
林依舊坐在他的床上,從她早上查看時到現在他有動過一毫米嗎?答案:肯定。離開家門前她把家裡所有的即食食品翻出,和幾瓶礦泉水一起放在林的床頭。當時天還未亮,在切換至冬令時前幾天,黑暗的殘骸慢悠悠撓著七點的空氣。林在床上熟睡,抓著被子。她不確定就這樣把林放在家裡是否安全,或者她會回來再次發現空蕩蕩的房間。昨天進行了一些簡單的測試,林可以自行進食和洗漱,維持生命的基本反射仍在。Lyndsey遞給他剝開的穀物棒,林像小動物那樣聞它的氣味,啃了一口,然後緩慢勻速地吃完,未表現任何偏好。當年期末複習時可沒有這樣便利的東西,他們還是吃自製的三明治,或混入校園會議偷拿免費食物。如今機械將能量壓縮至精美的一小塊,只為讓人繼續按壓槓桿。
只要不停止,Lyndsey似乎能在回憶的迷宮裡永遠走下去。她二十幾年以來一直封存的部分。陽光終於露進房間,將她喚回現實。
Lyndsey用礦泉水瓶壓住字條:
我是Lyndsey。你之前的東西都在房間的紙箱裡,有衣服和書。洗手間在出門左拐,樓下廚房裡有更多食品。我會儘早回來,如果你願意,請暫時不要離開。
她從未要求更多。
下午的實驗十分順利,整個流程精簡到兩頁A4紙,一個一個在方格裡打勾便可。說實話,Lyndsey對被試沒有一點印象了,Yeva負責主要的溝通和交接,她自己安排器具和量表,分配工作定期轉換。結束後她只想到最終論文的N又可能加一。走出地下,夕陽的血色鋪開,在紅光里Lyndsey和Yeva道別。
「也許明天我會在家休息。」
「好的,我會安排妥當。你不用擔心實驗。」Yeva微笑,她是在期待我盡快解決問題嗎?「有任何事請聯繫我。」而Lyndsey走向校園另一側的停車場,那邊也是一箱箱實驗動物運進來的卸貨地。
Lyndsey匆匆趕回家,途徑前院草坪走廊和樓梯。熟悉的路徑。礦泉水瓶移動了,最後一瓶水裡剩下一半,但她不記得字條的位置和朝向之前如何。除了食物和水,房間裡其他的物品依舊保持著模糊的光暈,就像它們二十年前那樣,顯然林沒有動過。
「林,我回來了。」
說話的對象一動不動,如今正坐在床上看牆上的光斑。朝西的房間裡瀰漫著太陽死去之前最後的怒意,直到第二天再度復生,但平時的夕陽有這麼紅嗎?Lyndsey走進屋內,拉上窗簾,只剩下血從縫隙中露出。屋裡很快變暗了,但她沒有去開燈。她只是繼續盯著林和林視野前方的牆。當然,Lyndsey知道林並沒在數牆上光斑或者裂痕的數量。他們一動不動,直到最後一點光也消失了。
「請告訴我,你是當年消失的那個人……」有人終於開口。
「爲什麼夜晚如此之黑,而天上星辰都不可見?」
「你在尋找它們嗎?」
「白天,那麼吵鬧,分貝在雷聲以上不斷地波動。我的鞋裡混着血和泥和晶體用繃帶纏住雙足也沒辦法阻止液體從靴子的縫隙裡滲進來,滲透,我們滲透進敵方的戰線,敵方的精神滲透進我們的靴子。它們通過不小心蹭過鐵絲而破開,曾經它們被從動物身上撕下來是完好的,完美無缺,但我們一出生就是劣質產品,螺絲鬆動,接線錯誤。我,我們曾經走在海灘上,剛下過雨,每一步都讓我的腳更加陷入其中,回望我走過的路,腳印連成線直到它們被海浪奪走。『在馬該沙灘上,我能把烏有和烏有連接起來。2』它們就像星座一樣,那時候水的撫摸多麼幸福啊,那時候的我們多充盈啊,我記得你說過ing的音節。我們都不是適合去室外運動的人,更加喜歡在室內閱讀,交換瀏覽打孔計算機的輸出結果,一個錯誤又要耗費五六個小時。於是等待的時候走去海灘,正因為做了不像我們的事情我們才更加像我們一般自由。海灘上,看到那麼多星星……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在戰壕裡俯身穿行,炸彈落到近旁,掩蓋我的喊聲,飛起的土塊和生物碎片和雨落下來。我握著步槍,聽不清命令是讓我們堅守陣地還是向前衝鋒,結果是一樣的。選擇被當成逃兵槍斃還是跑向對面戰壕裡一排排士兵的槍眼。他們的表情和我們一樣。我們都見過太多死亡卻未殺過一個人,殺人的是子彈不是扣動扳機的手,爭鬥的不是國王或總統而是十幾二十歲的青年。又一枚炸彈,更近了,衝擊把我推到戰壕的壁上,我撞到了頭暈了過去。夢中我在森林裡迷路,這裡是何地?為何腳下土地能支撐我的身體?天上起霧,無法看出一日的時辰或者季節。我在完全一致的白樺木間穿行,走了四十年我意識到我正在履行我的義務,寫在我名字裡的責任。當我接受我永遠無法走出森林的時候我走出了森林並且醒來。已是夜晚,四周只有寂靜和我心跳的聲音,以及呼出的白色熱氣。那些在日光之下戰鬥的人們去了哪裡?那些飛過的鐵皮和火藥呢?我嘗試尋找他們和它們,找到躺在我身旁的另一個士兵的屍體。他曾經高大,眼睛像珍珠一樣發光,告訴我們戰場上聖母顯靈拯救士兵的故事。瑪麗亞走在截了肢遭受感染的人旁邊,有的士兵傷口癒合,有的被引領去往耶路撒冷,那個沒有痛苦的地方,小冊子在兵士間傳閱,有軍官長的簽名作證。然後他死了。我掙扎著起身,四周泥濘缺乏著力點,我只好撐著他的胸口。他的肋骨很堅硬,腹部有個巨大的創口,沒在出血,流出的臟器也凝固了。站起來後我打開他前胸的口袋,一般會有遺囑或者帶照片的吊墜之類的小玩意。但那裡沒有任何相片,沒有帶文字的紙片,只有一朵枯死的花被我的手指碾碎。花春天開放,九個月後戰爭仍未結束,而我忘記了他的名字。他為何走上戰場,他的家鄉是否有人等待他的回信,已經不得而知。或許他本來就是幽魂,在戰壕裡誕生又死去,就好像有名有姓的死者仍不足夠,上帝造出來填補時代的空檔的玩意!然後我驚恐或平靜地發現: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為何在這裡?前線流傳著醫院裡的戰場抽搐或炮彈綜合症的傳聞,看見死去的戰友,也有失憶或者面容呆滯的士兵,在半夜從惡夢裡驚醒,用尖嚎喚起周圍更多可憐的靈魂。也許是我撞到了腦部儲存記憶的地方,據說那東西叫海馬體,也許我已經死了,我翻找的就是我自己的屍體。這時戰壕裡突然亮了,我撐着地面,我的臉映照在一汪泥水裡。遮擋月亮和星星的雲不在了,透過反射我清晰地看到我的面容和死去的屍體並不一樣。綠色的眼睛,一邊有眼罩,眼罩下是老舊的傷痕。那麼我是誰?我只剩下天上的星星,獵戶,金牛,雙子,御夫,英仙,仙后,仙女……爲什麼它們不在這裡?沈下吧,沈下吧,打著漩渦。錯把有實體的東西當成幽魂了。我爬起來,跌跌撞撞夢遊回了我們的營地,有人以爲我已經死了,便沒把我從戰壕裡救走。我不責怪他們,他們看到我活着回來,流下了欣喜的淚水,正如我們在書裏讀到過的形容一樣,喜極而泣。我的背包裡有我的日記,但我不認識寫日記的人。沒有關係。他上戰場之前是一名醫學生,或者是一名神學院學生,沒有什麼區別。之後白天到來,我們繼續戰鬥,前進或者後退,都不過是地圖上兵棋棋子的一步兩步。『莫德爾,在當時是一個巧合的名字』。天上落下火焰,眼前射來子彈,但我毫無畏懼,星星替我保存了我的靈魂,正在戰鬥的只是我的肉體,再怎麼戰鬥我都會毫髮無傷。我英勇衝鋒,本來以爲我們會如此勝利下去,直到有一天地平線上出現了新的顏色,黃綠色的霧,大概有十幾米高吧,隨着風向我們飄來。當氣體接觸到我們,我身旁的人開始痛苦地嚎叫,我的肺燒灼起來,眼睛止不住地刺痛和流淚,裸露的皮膚起泡。疼痛讓我跌倒在地上,臉砸進泥坑裡。告訴我!我的身體被怎樣的化學物質毒害!我的神經元和眼球怎樣在它的影響下凋落!我知道答案,我曾經在書上讀到過,但知道它並不能救我。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翻過身來,尋找天上的星星們,我需要我的名字,如同聖母顯靈那樣帶我走吧!但是我只看到黃綠色,渾濁,如同我眼罩下的另一只眼睛,角膜發黃,血管隱藏在眼皮邊緣。很快周圍的尖叫安靜了,只有偶爾布料在地面抽搐拖拉的聲音,還有喉嚨裡的最後一口氣。跟那個晚上一樣,我被死亡包圍,不同的是我沒有等到我的星星,肉體就這麼死去了,我的名字和靈魂被永遠困在世上,無處回歸,漫遊。我害怕,我從來不敢看向鏡子或者抬頭看向夜空,我只是隱約從環境的亮度推測是否有天體照亮黑暗的夜晚。但是這裡好黑啊,Lyndsey,告訴我,天上的星辰都去了哪裏?」
在這段普通的獨白進行時,Lyndsey能聽到面前的人隨著敘事的分岔身體也在抽動,這是她從床墊的彈簧聲和肢體划過空氣的聲音所推測出來的。臨近尾聲的三聲控訴充滿了憤怒,她從來沒有在林的話裡聽到過這樣的情感——也就是說,也就是說,林隱藏得很好。Lyndsey不知道她聽進去了多少,她只知道這一切仍會繼續,她抓著林說出的她的名字。
「這裡是南半球,一萬六千公里遠的地方。今晚有霧,而我拉上了窗簾,不過天氣好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夠看到室女,武仙,船帆,射手,天蠍……爲什麼你之前不回應我的問題?我不是在責怪你(甚至我責怪自己比責怪你還多),我只是有太多想和你說的話,我在等待……」
寂靜。
「告訴我,你在哪裡。」
黑暗裡有人走動到門邊,那身影按下燈的開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