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診斷 For old time’s sake
- 這是完全合乎邏輯的結果。 1
- 醫生們聲稱他們原本是神職人員如同神職人員聲稱他們是真正的醫生整個世界先生們都建立在這種癲狂之上實際上這兩類人是徹頭徹尾的破壞者破壞著肉體和精神對他們要特別當心 2
Lyndsey休息的那天是週五,週六Yeva一人開車去了熟悉的獵場考察情況。前年的風和火災過多地吞噬了周圍的森林,如今新樹新芽已經發出,突破黑色碳粉覆蓋著的土地。管理人稱獵場已恢復運營——它有幸座落在火線的邊緣,因此影響較小——發來的郵件裡如是說。但Yeva更想自己確認。子彈的價格並不便宜,更貴的是她的時間,她的週末可以用來讀推理或紀實小說或更多論文。上週,她的博士生穗村在實驗報告下塞了無關的一疊紙。
「解釋一下這是什麼。」
「一本很有名的日本推理小說節選,我擅作主張翻譯了一下,因為覺得你會喜歡。」
「的確,很少在書店見到你們國家的推理譯本,但它和你的實驗報告有什麼關係嗎?」
「呃⋯⋯都有腦子?」
穗村的實驗結果跟假設相符,但她還需要繼續練習怎麼分析得到的數據。該從玩橡皮泥的階段成長了。Yeva瞥了一眼譯文,是有些熟悉的神經科學的詞彙,也許是雜揉了SF或者未來學的推理?
「好,我有時間會看的。謝謝你。」
穗村長出一口氣,Yeva繼續說著。
「不過我建議你對比這兩個實驗條件,以及上週Schoenbaum實驗室的新論文,他們的想法總是很有趣。」
美麗的樹木3⋯⋯皮靴踏過枯葉,曾經她最熟悉的山道在火災恢復的空檔期被新生的草木掩蓋,依照樹木分佈的尋路方式也因節點的摧毀而不可考,Yeva只按照大致的方向行走。陰暗的午後,太陽是雲後的一點光。往年她能看到兔子(入侵物種)和負鼠(本地物種)行進的痕跡,彎彎繞繞。順著足跡找到適合狙擊的點,然後她會架起槍,緩慢地俯身,通過瞄準鏡找到目標,射出.22子彈。一氣呵成,步驟清晰,不確定性要素在可接受範圍內,如她把探鉗插入顯微鏡下的神經元。當一件事有不可控元素時完成它是令人愉悅的,因為她知道可以把它們限制在自己已知的空間內,這比操弄完全無隨機的系統要有趣而優雅的多。換個方法(語言的限制條件)說,無隨機的系統已經完完全全被展現了,而Yeva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未知空間的邊界。
突然,她聽到背後的灌木叢裡傳出細碎的聲音,像肉墊踏過樹葉或軀幹撥開樹枝。Yeva轉頭,一道白色的影子閃過——兔子,不過不是去赴一個要遲到的約,從它的購物小票裡可以看出它有足夠的預算。它只是遵循動物邊緣系統下達的命令,快逃!沒關係,不用害怕,我沒有帶槍,這只是一次考察。Yeva望著它消失的方向,如此喃喃自語,並未有一絲遺憾。
一小時的考察結束,Yeva看到的唯一的動物的痕跡是走失的白兔,其他動物也許是離開了這篇林地,或者在火災後患上遺傳性PTSD,對任何威脅更加敏感——難道她是在影射有人在自然山火季時縱火,藏木於林,隱藏自己的足跡嗎?從動植物的豐富程度看來,管理員和第一產業局達成的協定更加可疑。但這不是她需要在意的事情。
在開車回城的路上,她決定遲些日子再來打獵,儘管結果很有可能是兩手空空地離去。
還差一只白兔子的標本,Yeva想像著它的皮毛浸在福爾馬林裡的模樣,觸感,毛髮的方向,皮膚下曾經隨著一次次跳動收縮舒展的肌肉,精巧的神經系統,現在已和毛皮剝離。想像的真實讓她確認未來定會如此。
週日在無聲的雨裡流過,週一,起床後例行檢查郵件。個人用的電腦屏幕小,性能⋯⋯勉強能用,比起泛用性計算機不如說是通訊用終端,Yeva把它調試成只接受工作上的郵件。只有在大學或其他公共機構有更加先進的電腦,差距讓人感嘆:從小玩弄紙杯傳音的學生沒法想像電話(也是為什麼大學有門必修課:高級計算機入門)。當然,她小時候已有偷偷使用她母親的終端的經驗,瀏覽IRC4上一個一個像素點拼出來的腦區。接入大學內部的通訊網,今早的郵件數量比以往的週一少,只有一封Lyndsey的信息:
你好,Yeva
十分抱歉,今天我無法來大學了。事情仍須處理。能否請你主持這週的組會?以下是需要提醒的事項:
- 年底神經科學協會會議的參加意向。
- 大鼠實驗室的清潔問題。請記得在手術後收拾好器具。
非常感謝。
你的,
Lyndsey
發送時間早上6:30。Lyndsey的確起的很早,但以Yeva的了解更像她是定時發送的郵件。她在週末就知道問題會延伸到工作日,因此安排好一切,讓缺少了她的進程仍能運作。
於是這一天也正如Lyndsey所希望的一樣毫無問題地過去了。上午組會,下午和穗村測試了新來的病患,間隔中處理學校的行政工作以及第一門課的課程計畫。回到公寓,處理機體工作必須的生存需求,摘下眼鏡放至床頭櫃,在被子下被無夢的睡眠包裹。然後又是一天,一天,更多送來的腦子供她解剖染色,繪製神經元的地圖。有一個樣本腦室增大,皮層萎縮,無外傷痕跡。檔案上說它的主人享年30歲,在查看病歷之前她和Lyndsey會推測病因,也許是早發性精神病或早產兒,但直到週末Lyndsey都沒有出現。她向學校請了假,發送公告至實驗室留言板。人們會驚訝(那可是入職以來未請過年假的Lyndsey教授),但有人不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學術會議、工作坊⋯⋯如果少了一個節點就不能工作是組織的失敗。即便如此,Yeva觀察到自己內心裡的煩悶生長,填滿她給它分配的情感額度。這當然不會影響到Yeva的工作,隔離處理的藝術便是如此,她通過遠觀自己的情感獲得分析的快樂,直到煩悶有溢出的風險,而Yeva不再能隔岸觀火。
週五中午,Yeva發送郵件給Lyndsey,使用私人通訊網絡,現摘抄如下:
你好,Lyndsey
這一週實驗室沒有出大問題。關於你希望我在組會上討論的問題,(此處省略旅行經費和處理年長實驗動物的報告),一切都在穩步推進。我解剖了一個很有趣的樣本,期待你的觀點。
上週五我提到:我會在執照範圍外幫助你,如果你有需要,請隨時聯繫我。週末我沒有安排。
真誠的,
Yeva
快下班時,Yeva的私人通訊收到Lyndsey的回信:
感謝你的關心,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助,但我需要的是你執照範圍內的專業知識和你的視角。我熟知精神科醫的倫理規範,因此也知道我這個請求的重量。你當然可以拒絕。——再次感謝,Lyndsey
沒有問題。我很好奇讓你做出這個請求的問題根源。不用擔心,倫理審查委員會人手不足,你也知道他們比起學術職工之間的交流,更在意診所裡的醫患關係。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Yeva
不方便在通訊網上告訴你,能否在你下班後來我家?Skye她在外面實習。以及,再次感謝。——Lyndsey
沒有問題,一會見。——Yeva
然後她刪除私人通訊裡的消息存檔。
你做了一個夢,夢裡在林失蹤的第二天你就去警察局報案。第一次警察把你打發走,成年男性失蹤、未到24小時,「他是自由的,而你又是他的什麼人?」警察說的話當然要更符合行文規範,但精簡下來如此。你只好自己尋找,去他有可能去的任何一個地方,大學、圖書館、教堂、海邊、甚至他斷絕關係的父母的政府補貼套房(入口郵件裡塞滿廣告傳單)。無人。你繼續列出他可能的目的地,但那些是你雙腳無法抵達的地方。為什麼?你低下頭去,它們被凝固的動物屍體所包圍,眼睛看著你。你可以輕鬆地把它們踢開,但你沒有這麼做。「不,錯了。至少我對實驗動物沒有愧疚感。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都是什麼?都有可正當化的理由?這是實驗的一部分?還是說你是一個樂於看到它們被電擊被下藥深陷幻覺或神經遞質的狂轟濫炸吸入二氧化碳或氣體的麻醉劑被你掐住它們的脆弱的爪子測試反射被針頭釘在十字架上開膛破肚?幸好你們沒有那麼相似,你也不負責真正人類的解剖,把任務丟給你信賴的同事。停下,我知道這是夢,你再怎麼指責我也跟我沒有關係,這也和林沒有任何關係。是的,你正在經歷一次以為自己在做夢的精神錯亂,期待精神錯亂有邏輯可以被分析是你的職業病嗎?這太有意思了,旁邊被剪下頭的小鼠說,研究幻覺的科學家經歷幻覺,很快我們就會有解剖自己的外科醫生,把自己做成標本的獵人,用二進制和電腦通訊的計算機學家,自封為神的牧師,等等,或者我們已經有了?緊挨著的大鼠也被斬首,不過是用更加精密的機械:斷頭台。它發出吱吱聲,但在你聽來是喜劇裡罐頭笑聲,隨意安插,激起觀眾反射性的笑。更遠處有聲音傳來:「你真的以為他們是多麼無私,多麼追求知識的尋路人?據我觀察,百分之20是自我滿足,百分之50無法適應象牙塔外的工作,百分之20有社交障礙,剩下可能是隱藏的反社會人格。」笑聲迴盪在你的腦殼裡。你厭煩了,或者你相信你厭煩了,因為這樣無章節的對話在夢裡出現了太多次。所以一如既往地你一揮手,像神一樣,周圍的動物的聲音也就消失了。只剩下你的雙腳,踏在胼胝體的纖維上。在夢中相信你有力量走出幻覺的沼澤也無可厚非,就像你相信你總有一天能找到林,在樹林的裏側,在書本的縫隙裡。當然,你並沒有這麼做。你還缺乏邁出那一步的勇氣。即便這不是幻覺也只是一個夢,現在你該醒了。
你脖子僵硬,被頭壓著的胳膊發酸,胳膊下是林的床單,蔓延到地板上。你轉過頭去,林抱膝,蜷縮在床頭。一隻手窩著念珠一顆顆循環前進,另一隻手搭在膝蓋上攥著衣服的布料,建立一個你也不能進入的壁壘。以你這幾天的觀察來看,這種狀態時跟他對話完全不可能(如果你把之前的交流當作對話的話)。他微微抬頭,一邊好的眼睛看著天花板或天花板以上的東西,另一邊病變的眼睛混濁,不知道能否跟隨肌肉的運動。總之,他對你毫無反應。你推測這種狀態下林正在經歷更恐怖新鮮的幻覺,或者用PTSD的術語來說:更加漫長的閃回。因為有一次你嘗試觸碰這樣的林,被恐懼和憤怒的表情回答,手做出架槍的動作向你開火。你嚇了一跳,往後退出他的守備範圍,他又回到望天花板的狀態。林沒有經歷過戰爭,至少他消失的這二十幾年全球被和平操控下前進,有地區衝突但很快就結束,沒有大規模使用毒氣的記錄(當然,你只是一個大學裡的研究人員,你又知道多少?!)戰壕,顯靈的聖母,鐵絲網,黃綠色的天空,古老的軍械和戰術最有可能的是:那場終結所有戰爭的戰爭,現如今在林的腦內復活。
隔代遺傳⋯⋯即便是一手PTSD,閃回也極少如此漫長,或涉及到未經歷過的事件。你還注意到在1910年代的戰場上穿插著明顯是你和他的回憶,就像他的所有記憶被放入坩堝攪拌,加入歷史書的記述作為調料,然後被放在角落吸引昆蟲(法醫昆蟲學!)和黴菌。想要建築這種精細的幻覺,必須有足夠的感官體驗做為基石,窒息的體感,失憶的困惑⋯⋯翻閱診斷手冊和腦中的案例,你沒找到相似的病患,IRC上同樣,關鍵詞的搜索結果為零。你唯一注意到的是網站修改了篩選條件,終於可以按照機構來篩出重名作者。一定會對之後的瀏覽和吞食信息有作用吧。你看回林的臉,植物和生命的綠色同時也是毒藥和輻射的綠色。也許林根本沒病,也許他的病沒有被列在診斷手冊上,沒有什麼不同。
追尋他的視線,他往上看。這是林從你們相識開始就有的習慣,基本不會直視你的眼睛,除非看書,其他時間已經像是在遊蕩(一種殘酷的預言)。你問過他你在看什麼、在看哪裡(很多次),他只是說「我想知道」。
你也想知道。你們是一樣的,在前人的文字裡、在皮膚和脂肪下、在週遭的空氣中,一定有你們所尋之物的答案,你們被驅動著去挖掘,會獲得什麼並不明曉,但過程已經讓你們滿足。至少你們用這種說辭麻痺自己。走上放倒的梯子,走入椅子的田野,打開人的軀體,觀看血流的地圖,一個個被試折疊成統計數據及其括號裡的數據。列出問題,提出假設,回答,繞圈。林選擇了其他的方法,往建築之外逃逸。可以類比,有個聲音(猿猴)對你說,把林也看作你的研究問題,用你最擅長的分析和實驗。只要他身體裡沒有彈片,你也可以讓他被輕柔的磁場環繞⋯⋯
你伸手去抓林衣服的下擺,黑色的神父服飽經風霜、磨損起球。它產地在哪裡?背後磨蹭皮膚的標籤是否已經去除?他的麻袋裡面裝了什麼?附著的花粉來自什麼植物?混濁的角膜受了怎樣的病變?投入一定精力定能獲得答案。
進行舊日的診斷,解開迷宮的迷霧,然後,然後發現被困於死路,只能讓林繼續在他的地方漫遊,這跟之前的二十多年有何不同?你只是獲得他存在的肉身,如你之前保留的他的房間。你無法踏足。
我不知道,但至少要做點什麼。
大學時代你有同樣的困惑:就算完全知曉人體和疾病的運作方式,沒有治療方法,疊加的只有痛苦。於是寧願注射不知道怎麼和受體結合的藥物,或殺死癌細胞及其周圍的一切。你的困惑沒能得到解答,因為暈血的藉口,你順理成章逃往了研究者的道路。
突然一陣楼下的敲門聲,一定是Yeva來了。你沒想到她會接受自己的請求,而且還是你暗示有可能違反倫理條例、沒有給出任何細節的情況下。當然,只要知情人被限定在你們兩個之間,銷毀任何相關的報告,就不會對她的執照有任何影響。現在你只需要告訴她你排練好的劇本。
Lyndsey站起來,伸展因久坐而酸痛的四肢。現在是幾點?窗簾拉著,看不到外面。
「稍等,林。我暫時離開一下。」
沒有回答,她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