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診斷 For old time’s sake
摘抄語言的浮動。
「在錫爾特山上我找到一粒蘋果種子,藏在腐爛的果肉裡。我需要把手指伸進蟲蛀後空蕩蕩的走廊,越往裡越冷。果肉鬆軟乾癟,裡面的汁液早已蒸發,我的手指也隨其溶解露出骨頭。在盡頭我回頭一看——帶(戴)著我的手指——這裡是地獄的鍋爐房,招牌如是說。錶盤裡的指針擺動,冰冷的白氣從管道縫隙中噴出。和上面相反,一切獲得的均為反義詞。種下屍體,收穫胎兒。篤信科學的人們遊行於大街,醫生在教堂裡售賣活體解剖的贖罪券。顛倒,顛倒,低頭看去,人子也倒吊在十字架上。我被湧進來的人擠到窒息,所有生命都在購入通往天國的保險。最後人的肉體如液壓機把我推進自己的中心,在那裡,反義詞的律令再次下達⋯⋯」
「那麼『林仲木』的反義詞是什麼?」
「不屬於此的事物沒有翻轉的權利。詞典在我翻找的時落入冰櫃,燒成比火葬場屍體還乾淨的灰。灰燼從透明的塑膠管流入乾涸的洗禮池。然後是寂靜,黑暗。電影的突兀轉場。我從地獄離開了,我回到了那片星空下,這次我是死者,我是那個躺著屍體還被壓斷肋骨的戰爭幽靈,嘴裡是聖水之味。『停頓』。但這個名字、你說這個名字的方式,我聽過。我的舌頭品嘗到熟悉之物的棘刺,以及它在牙齒下碎裂的氣味,直至口腔出血流下喉嚨,鐵的黑暗湮沒在海馬體的幻肢裡。為什麼這裡這麼黑,Lyndsey。」
「我們探討過使用反義詞的方式。添加否定符號,是否要將括號裡的卡牌全部翻過來,還是追求格式塔意義上的逆反?也許你見到了走出森林的人,也許⋯⋯森林的反義詞是什麼?詞典上沒有列出,語言裡沒有定義。正像我們的對話,如果你願如此稱呼。」
「你必須走入森林才能得到答案,肉身必須在場,在此地,拋棄詞語和意義的枷鎖!相反,我看到你身處鋼筋電纜之中,自己搭建異氯醚和實驗器具的監獄,頭頂是毫無遮擋的太陽,周圍羅列樹木的屍體或循環利用的屍體,被人工合成的墨水塗畫,一如你在動物腦中注入的那些合成病毒。我當時就看到了,我當時就知曉了,可是為什麼無人開口?可是為什麼我一言不發?」
「我如此選擇。但這也是你離去的原因嗎?」
「懺悔吧!祈求憐憫吧!不求罪惡之綁繩松動,但求你獲賜為所行之事痛哭的理智!求你獲賜為所見之事悔恨的淚水!憐憫我!憐憫你!憐憫我們!」
「夠了!停下來吧。我們都聽了太多,在文字的堡壘後,林,你還在那裡嗎?我只是想要⋯⋯」
「不要害怕,因為我與你同在。」
請想像此類流線的重複。
在黑暗中走下樓梯,打開木門,合頁如同頜骨合上又分開,敲打出人聲然後我們都溺死。走過無燈的廚房,裡面碗和餐具洗淨只留下青檸味的清潔劑香,垃圾已經丟出,地板過渡到門口的地毯,站定,從貓眼往外看去,眼球對焦,近處的玻璃到隔開的人影。再次打開門,之前門有這麼重嗎?手往回拉,把手鬆動,帶進外部的空氣,土的氣味,和建築內凝結了歲月和水泥的氣體交雜。原來現實是這樣塑進大腦,用五感攻進顱骨內的器官。真實的人站在真實的台階上,背後是真實的草地。
「好久不見。」
以肌肉記憶的笑容迎接來客,例行的招呼過後往回退,做出邀請的姿勢。客人拿著一大包東西,走動時卻無聲響。一起回到光線荒蕪的室內,自己不用開燈是因為佈局早已鐫刻於心(腦),但跟在後面的人步伐堅實,彷彿能看穿黑暗,或者是依賴籠罩在整個平面上的月光。跟隨,之前也有人如此跟隨進入房屋。突然想到臉上也許有淚痕,馬上用袖口擦掉,但袖口仍然是乾燥的。來到平時工作的書房,整個地方籠罩著溫柔的轟鳴聲,來自永不關機的模擬器——某個拖延太久的校外實踐活動,組裝了一半的電路被待辦事項和郵箱的水電費表擱置,只留下最低機能的幻夢。
打開檯燈,Lyndsey終於看清Yeva的表情:困惑、憤怒、期待,但被更加龐大的自制力壓下去,剩下她平時嚴肅的表情,眼睛在鏡片後毫無折射的扭曲。她一直都很擅長控制自己的表情,選擇說出的詞彙。Lyndsey突然意識到兩章前對Yeva察言觀色能力的評判是如此粗淺,她當時沈浸在自己的思維線路上,忽視了多少外部世界的細節啊!如同切割腦膜般精準不作多餘動作,Yeva對自己如此只是因為她認為直接的語言是自己期望的。又是什麼遮蔽了Lyndsey的邏輯電路?她仍在迷霧中無法看清。
「抱歉,辦公桌有些亂。沒時間給你招待茶水或者其它什麼,但願你吃了晚餐。」
「我把包放在這可以嗎?」拉出椅子的聲音。
「可以。稍等,應該在⋯⋯」
Lyndsey翻找的動作被放在肩膀上的手中斷,力氣不大,只是手指包圍住襯衫、皮膚、肌肉、神經、關節。然而觸感是冰冷的,不知何時Yeva戴上了一次性手套,像是為進入實驗室或是罪案現場檢查,保持清潔,不留下指紋。
「你還沒有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問題。你想要我的神經外科的知識還是精神科的執照?我帶了手術工具。」
看不出來Yeva是否真的在開玩笑,難道她覺得我殺了人需要分屍,或者從哪裡得到了活體實驗的機會?當然,她相信Yeva的解剖技術。
「我不熟悉法律,但我請求你的事情肯定未到刑事犯罪。精神科,診斷,或許還有治療,但那是後話了。比起我現場為你描述,看這幾天的筆記更加直觀全面。如果你審問我,以現在的狀態大概只會收穫邏輯斷裂的回答。」
「你還是習慣開玩笑。」
「快速的通路,或條件反射。」
「很好的偽裝策略。」
Yeva的手隨著Lyndsey在一疊疊論文下找出幾張表格而放開,無需一行行瀏覽,依照熟悉的排版Yeva一眼認出那是精神急救科的觀察表格。只不過不是打印在專門的綠色回收紙上,而是80g的打印紙,邊緣更加鋒利。
「我上次認真填收治表還是在醫學院的時候,難免有些錯誤。但你應當能了解發生了什麼。這樣的語言更加易懂。」
Lyndsey調整工作椅,往後躺去。
「與此同時,請讓我稍微閉眼休息一下。」
「好的,晚安。」
Yeva接過表格,不小心碰到Lyndsey的手,她的割傷已經癒合,創口貼早就丟入其他垃圾(而不是醫療垃圾)。一切開始循環,但循環缺少開頭,只是重複和巧合的錯覺。
Yeva開始閱讀:
姓名 Zhongmu Lin
性別 男
身高/體重 180cm/未測量
出生日期 ****/10/02
收治日期 ****/04/18
收治簡報 患者對象於4月18日傍晚被發現在前院草坪站立面朝房屋,無動作,沈默。嘗試對話,困難。行動能力良好,帶入房間後察看其他情況:軀體反應正常,可自主進食更衣等,提供引導可進行對應動作。思維破碎,話語缺乏邏輯,疑似經歷幻覺或閃回,期間精神亢奮,對話冗長跳躍,談論要點:戰爭、宗教、黑暗。其他時間安靜,除處理生理需求外幾乎無動作。偶有短暫意識清醒,其間可辨認對話對象(填寫者),但無更多交流意願(最後這裡打了個問號)
身體狀況 左臉輕度燒傷疤痕增生,右眼角膜混濁。右手中指無名指間皮膚疤痕組織增生,有被銳器切割痕跡。身體消瘦,可能營養不良。
隨身物品 醫用拐杖,編織袋(裡面是麻雀羽毛和乾枯的葉子,無其他身份證件,無他人聯繫方式
下面是精神檢查的清單。一個個詞語被列在豎線的囚牢之間,後面排著平行的正方格。有的裡面打了勾或者劃線,方便醫生以最快速度總結出病人的精神狀態。必須湊齊多少個才能被確診為某一精神疾病,而對未達到閾值的人只能頒發安慰獎。Yeva想起自己強調的注重解剖的診斷體系,很明顯,和自我詞語的定義(內疚、狂喜等等)連結起來依舊困難重重,對病人說:「A8,A9,A10⋯⋯。」不過Yeva很快把注意力轉回,表格裡大部分的勾都集中在了「思維」和「幻覺」的分類下,在研究中翻看病例,最常摸到的也是這一區域水筆的壓痕。但和她所見的一般被試不同,幻覺侵入到每一個感官,Lyndsey診斷: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她想像這樣的患者fMRI的圖像,也許整個大腦都會如同高飽和度的顏料攪拌發亮,線路之間交錯,遞值放出又被攝回。Yeva繼續閱讀,傳達「自己和他人體驗不同」需要思維和語言,表格順序也是如此。在這一分類下她看到:精神病發作、邏輯不連貫、思維發散、言語沙拉——(以及更多專家自造的新詞沙拉:我們的神經性人格,我們產生新詞的速度比我們製造新物品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倍,並且假裝我們都在討論同一個現象、同一種物體。)——語言流暢,語調單一(偶而激烈),言語形式並無問題,內容分崩離析。
其他分類下(外表、情緒、認知)零散分佈著更多診斷,拼湊出Yeva對這個亞洲姓名的初步印象。會是個不錯的案例分析,更多推理的想法被Yeva按下,證據不足,她需要一手的、來自自己的嚴謹資料。Yeva並非不信任Lyndsey的判斷,這位未知的Lin讓Lyndsey心神不寧,任何人在不穩定的狀態下收集的數據更容易偏差。原來自己是診斷者的診斷者。換作是自己的請求,對方一定也會懷疑,然後自行獲得實驗結果。除此之外,一個更加明顯的問題:為什麼Lin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Lyndsey家中?Who When Where Why How.
放下表格,Lyndsey靠在椅背上雙臂交叉的形象浮現。雖然閉著眼但眉頭禁皺,完全不是放鬆的神情。那麼來一場此時此地的診斷吧。黑眼圈,防禦型姿勢、或只是肢體最佳的擺放方式,乾淨但打結的頭髮,略快的呼吸。
Yeva伸手去觸碰Lyndsey,手套和對方皮膚接觸時對方的生理信息湧來,對比腦中的信號圖鑑,困惑,緊張,自責,厭倦,放在座標系上爲低峯值的負面情感,但如同海上石油洩漏版蔓延開來,致命。然後Lyndsey 睜開眼睛。
「你看完了?我還想多休息一會。」
「你我都知道僅評一些量表是完全不夠的。我想親眼見見病人。」
「病人嗎?不知道,也許不該用這個詞。他在樓上,你來之前他還在睡覺。我也希望你能夠觀察一下他。」
正如法律意義上無法稱呼未定罪的犯罪嫌疑人爲犯人,Yeva想,但她沒有說出來。
Lyndsey站起來。「大部分時間他很安靜。雖然不知道他對陌生人的反應如何,但保持距離應當沒問題。我會先進去查看他的情況。」
「他是誰?」
停頓幾秒,Lyndsey以一種Yeva從未見過的苦笑回答:「如果現在就告訴你更多信息,我就沒必要請你來做客觀角度的診斷了。」
「可惜我是人,你不知道我現在已經有了怎樣主觀的想法。要追求真正的客觀,也許你應該從未來借全自動診斷機——掃描大腦活動就能得出對應DSM診斷的夢幻機器,追求那一個致病原理的道路,不再需要昂貴的持證上崗心理師主觀判斷。」
「那時候DSM更新到第幾版本了?還是早被收進故紙堆?如果按照DSM運轉,機器也無法把主觀的病毒從系統中剔除。」
「或者我們都滅絕了,故事結束。好了,滑坡就到這裡,我們去看看被試。」
只有站起時椅子的尖嘯作為回答。
通過Lyndsey家的走廊和樓梯,對於只有兩人的組合物來說空間過於大了。很多地方空氣稀薄,只有在相片和裝飾中看到Lyndsey和她女兒涉足的痕跡(春遊、旅行、畢業照),而在後者不在家的情況下,Lyndsey活動範圍僅限於她最熟悉的節點和路徑,灰塵和真空再度開始侵襲其他不毛之地家具的邊界。Yeva知道Lyndsey家從蘇格蘭來,她名字裡仍帶著島嶼北方的風與石頭階梯與紫杉的氣息,但她從未提起過家族裡的任何一人。就好像某一天所有基因的貢獻者或親緣者全部從房子裡消失,留下不合時宜的地毯花邊和牆上的鏡子,它們不是Lyndsey的品味,卻保存至今。
儲存記憶的博物館,倉庫,大腦裡曾經存在的圖示但失去再次喚醒它們的魔法。
樓上第一間房是Lyndsey的臥室,第二間挨著的應該屬於她的女兒,掛著可愛的標語(現在沒人!)拐過樓梯上方空洞的欄杆,抵達目的地。
Lyndsey敲敲門,指關節和木頭撞擊的清脆聲音,沒有任何振動作為可供參考的回答,Lyndsey應當早就預想到了,等待兩秒就轉動門把手推門進去。她只開了一點供自己通過,又把門虛掩上。Yeva以同樣的節奏跟隨Lyndsey在裡面的腳步聲,停在門口。
「林,我回來了。你現在感覺如何?」
寂靜十幾秒,期間Yeva打量四周,走廊盡頭窗戶外一家家的燈光亮起,唯有她所處的建築昏暗寒冷,缺少所謂生活的氣息。平時的Lyndsey也是活在這樣的地方嗎?Yeva並非在評判,她自己的公寓只不過更加精簡濃縮,內在是純粹效率和滿足生理需求的裝置。
「他在裡面,我會在門口。有任何事情請叫我。」Lyndsey走回來,隔著門說到。
「你應該再休息一會。」
「門口有椅子,我會坐著。」
走進Lyndsey拉開的房門,朝北的窗戶裡落下月光,是房間裡唯一的光源。窗戶左邊是書桌,上面空無一物,椅子拉出來,對著窗戶右邊的單人床。除此之外空間裡立著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拆開,堆疊在一起像從地板上生長出來,衣櫃緊閉著。獲得整片區域的信息後眼睛聚焦到床上的目標,一個身影,抱著膝蓋蜷縮在床和牆角的交點,彷彿要躲進那背後的影子裡,對重疊的腳步聲毫無反應。
「能開燈嗎?」
背後的Lyndsey按下開關,頭頂吊燈被淺灰色布蒙住,混著燈泡本來的暖光和布料的褶皺在房間投下深淺不一的影子。普通的白色牆面,木色地板,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那身影被打開的燈驚動,抬起頭又退回到原來的姿勢,讓Yeva回想起箱中的實驗動物。任何外部感官的刺激都會引起腦海中小小的神經遞質的海浪,哪怕一秒後意識到一切如常。
Yeva一邊往床走去一邊打量這人,深藍的長髮落在黑色的袍子上,大概是某種基督教分支的神父服,半張臉藏在交叉於膝蓋的手臂後,燒傷疤痕從攥著玫瑰念珠的手下鑽出,向上生長直至抵達綠色的眼睛——謝勒綠——凝結沈澱的毒素,另一邊結膜發紅,顯現的血管從眼角向心環繞著黃綠混濁的角膜瞳孔。完好的眼球往上看,彷彿天花板上藏著某種怪物,另一邊看不出是否還有運動的能力,徒留半邊視覺中樞在虛空中。在短短走過去坐下的幾秒Yeva獲得的信息如上,和Lyndsey記錄的並無差別,而被研究的人無動於衷,連條件反射的朝向動作都沒有。真是奇特,明明剛剛還對燈光有外顯的反應。
「你好。」
空白。Yeva追隨他的視線,在某個裂痕處停下,和Lyndsey的碰撞、匯集到一起。裂縫裡是普通的黑暗,如樹枝蔓延天花板開裂。視線又沿著Lin的視線回到他身上。
「我是Vesalius醫生,已經看過你的病歷。從現在開始會對你做一系列標準診察,以便了解你的具體情況。」她能想到最平靜客觀的開場白。
沈默的語言和無動作的身體,Yeva往Lyndsey那邊確認,對方點了點頭,轉向一邊。於是Yeva從包裡拿出最基礎的工具:聽診器、手電筒、壓舌板,在旁邊放下一次性醫療垃圾收集袋,調整手套,把已經夾在書寫版上的空白紙張放在桌上,診斷開始。
Yeva把椅子移近到床邊,終於有了反應,手臂保護的頭部緩慢轉向她的方向。真是銳利的瞳孔啊,光線進入然後被吸收,她也望回去。但是沒有話語,幾秒後對方的視線移開,但Yeva並不認為自己在這場目光的較量中勝利,對方只是再度飄逸回了沒有自己的世界,自動退出。這讓Yeva小小地感到煩躁,而煩躁原因的無邏輯讓她更加煩躁。
拋下成見,目前只關心生理機能的診察就好,之後精神方面才要花更多精力。啊!笛卡爾的幽靈(靈魂!)又再次浮現,無法擺脫,圍繞著那落在森林土地裡的小小松果。
那麼就檢查一下你這對眼睛吧。
「請放鬆,首先是眼部檢查。」對方沒有反抗,甚至頭轉過來,供她用拇指和食指撐起上下眼皮,往相反方向撐開。食指碰到眶骨,拇指往下推動更為堅實的疤痕,來自燒傷或者低溫燙傷,延綿數年後仍然遺忘原本平滑的樣子,繼續胡亂擴張。
手電筒打開,瞳孔收縮,正常的反應,血管,抽動的眼角,光被孔後的視網膜吸收留下黑暗(也是一種黑洞)。另一邊的情況則要惡劣的多。Yeva想過病歷裡說的混濁,這更像所有正確的眼部解剖部位都混雜在一起融化再鑄,只能隱約看到虹膜的邊緣,發黃的背景上血管也失去顏色,前室擴大充滿著黃綠色的煙霧。對光無反應,疑似感染的後遺症或者白內障,如果在醫療資源充足的地區應當能很快治癒,也許是拒絕就醫、或在更加貧窮偏遠的地區⋯⋯她看到一個行走在無法計算人均面積地區的身影,無法除以0。
接下來是口腔,同樣的,壓舌板靠近時對方順從張開嘴,手電筒照入內壁,緊縮的牙齦和懸在空中的顎垂。一隻手輕輕往下壓以便查看更深處的構造——正常,無發言或其他異狀。抬起的板在舌苔上留下印痕。再來是心肺,對方好似知道自己的意圖或手持工具的目的,能夠辨認出不同醫療器械的用途——在兒科訓練出的條件反射。Lin在聽診器靠得很近時身體才自動準備,終於鬆開雙腿在床邊放下,坐著兩手手心朝上放置,等待。Yeva的手避開掛著的十字架:正教的版本,東歐或俄羅斯。她想起隨著母親週末出門,只是在廣場一頭吃上午茶,期間母親的眼睛一直盯著教堂的方向,整點鐘聲敲響,聽診器抓到肋骨下的心跳和肺的伸縮。機械生命的節奏向前、打著轉。
頭顱以下功能正常,只是不知道是否有大腦器質性改變。如果能把他帶去做腦成像檢查⋯⋯那麼Lyndsey應當早就做了。
在紙上簡略記下信息,筆尖摩擦的聲音被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沒亞洲口音,低沈卻缺乏穩定感和起伏,聽過後無法在腦海裡復現,一種奇怪的弦從空間的暗面而來。
「你的紅色和你的名字,你手上的切割工具,你是來解剖我的醫生或是驗屍官嗎?我不需要你,自身的手已經足夠,生長的器官本身已經是被解剖過的整體,我見過它們排開分解的樣子。那是在某個雪地,天空微明,鹿走過的地面上留下土地的陰影。可這裡很黑,你目不識物,又如何履行你假定的職責?」
Yeva看回男子,手上的筆仍然在延續之前思維的紀錄,說話的人姿勢不變。想必這就是之前提起的譫妄了,而提出這點的Lyndsey坐在門邊,同樣擔心地望着自己和男人之間話語的絲線。一個眼神——這是他的症狀——點點頭。
「我現在的職責是精神科醫生,身旁沒有解剖工具。我來這裡是為了了解你的更多情況,以及⋯⋯解決潛在的問題。」
Yeva期待剛才一樣連珠砲式但流向斷裂的回答,耳朵收到的卻只有寂靜。對方的手指機械地數著念珠,兩秒一顆。
「你的名字是什麼?」
「你的性別是?」
「你的年齡是?」
「過去一週,你都做了什麼事情?」
「你來到此處之前在哪?」
沒有回答,旁邊的Lyndsey似乎早就預料到這樣的情況,手指打著胳膊。無法溝通或者緘默的患者Yeva見過很多,但男人之前的話有更多細節。他捕捉到自己的姓氏,並和幾百年前著名的另一個Vesalius連結。但後面的語言飛出假定的軌道,難道他看不見才會提到黑暗?他說到自己的紅色,如果不是看到了自己的頭髮,那可能是將自己的職業和紅色的血直接聯繫起來,或自己在他的幻覺中正巧被紅色浸透。她聽過人瞎了,但以為自己仍能看到,按照自己的幻覺生活無人發現。
真是黏稠的想像。解析胡言亂語,這是某種精神分析回潮嗎?不不,現在證據太少,必須讓他吐出更多言語,至於解密是之後的事情。刺激-回應的實驗過程,標準的問句失效了,但一定有一些動作能讓他的語言中樞重新上線。
Yeva感受到許久未有的激動掩蓋過焦躁。白天經手的被試被招募條件限定,而許久沒在神經外科急救、經手的只有沉默的死人。當然,這是倫理界限的平衡,我們暫時還無法一邊探查活的腦子,一邊和它造出來的意識對話,同時施加電磁或電流的魔法獲得活動的標誌。現在,雖然只有語言和最基礎的器具,但是一個全新的謎題,尋找漏洞,串聯邏輯線路,猶如結網盈屋的蜘蛛……。面前這個沉默的男人,以及他和Lyndsey的關係,她能挖掘多少舊日的信息?Lyndsey的過去,除了學校和實驗室官網的簡歷外已知的寥寥無幾。當然,她的桌子上有和女兒的照片(95%的教授都有放置家人或寵物的照片,也許是展現自己作爲人的另一面,最簡單的扮演法。Yeva放了她小時候的照片,對外宣稱是妹妹。),桌子上面懸空書架擺着周遊列國參加學術會議的紀念品或明信片,剩下的是大部頭的書和打印收集的論文。Lyndsey從來沒有主動提起,Yeva也沒有問過——因此親自發掘才讓人期待。
在行動之前Yeva深呼吸了幾次,房間內安靜凝固,Lyndsey好似終於睡着,再怎樣的意志也無法抵抗疲勞和睏意。男人維持動作如雕像。Yeva再次檢查手套,摩挲拇指食指的防滑部分,讀到自己加快的心跳,然後把它們摘下來揉成團扔進垃圾袋。第一刀切割必須精準,但同時不能猶豫。
她向男人伸出手,往何處呢?可能的皮膚目標點只有臉脖子和手,後兩個選項都過於奇怪,於是Yeva假裝再次檢查眼睛,把手指往上下眼眶探取。從有記憶開始,Yeva不僅對自己的感官和生理活動有明確的認知,通過觸碰,她甚至能瞭解到其他人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的顫動。觸覺在五感中總是被忽視,視覺佔據絕對的主導地位,所謂心靈的窗口,貪婪地吸收信息交給上端處理;然後是聽覺,內聲音旁白的思維和外部聲音在耳蝸裡攪起的浪花;交合的嗅覺和味覺。可是——請您想象,如果失去觸覺,無法感知所站之地在支撐自己的身軀,無法感知疼痛、壓力、溫度,是怎樣一種地獄!如果把靈魂關進此等軀殼,笛卡爾又會作出怎樣的推論?通過Yeva的觸碰,她能捕捉到對方從未在意卻是地基一般的東西。她甚至做過實驗,自己的精準度和皮傳導機械不相上下。死人的要微弱一點,被失去肌肉組織支撐的皮膚阻擋,殘存的只有死前的餘溫。同理,帶着手套收到的也是更加模糊的信號……
她並不喜歡肢體接觸,但使用自己的觸覺讓她深愛分割自己和他者的這塊皮膚以及社會的邊界。她可不想溶化到集體無意識裡。
平時她刻意觸碰時會限定感興趣的信息類型,對於男人,她決定稍微放開限制,不帶更多預設。
Zhongmu Lin,被試的姓名,身份證上的訊息,屍體解剖卡的圓珠筆痕跡,通過油墨印在飛機票據上。沒有區別,只不過是從字母表裡重複選出的十個積木(每次取出後又放回)。名字無關緊要,通過皮膚/邊界的撞擊,快速地侵入、診斷、解決問題,她答應過Lyndsey的。視神經的逆流,交叉與深處,抵達枕葉,信息的拓撲圖景被打散分流到各個區域,流動到額葉紋狀體基底核再開始循環。白樺林的深處,死於骷髏山的拉撒路,負一的世界,文字圖畫,無盡發散的海馬體,海底的摩西的流屍,死於魔山下和平年代的老人,抓著自己的手祈求上帝恩典,然後屍體發爛生蛆紫青臭味被香薰掩蓋,冰凍的小溪,走上冰面看到正在看著的存在的臉,完全的陌生人。繼續回溯,高大的講堂擠滿學生,也有購入屍體解剖門票的普通人一切水洩不通,切割,鏈鋸,轉到手術台上隨著心跳一股一股冒出來的血流被鉗住——他們在胃裡發現了吞下去的十字架——他把十字架做成了毒藥,毒藥做成了十字架。同一個房間,坐在床上,周圍堆著病人仍有呼吸的身體縫隙用死老鼠點綴,對方問出尖銳的問題但視線主人看向窗外。
Lyndsey被Yeva放在肩上的手叫醒,此前她沉在漆黑的夢裡,房間漆黑,只有她一個人。林呢?那只是她過去的記憶的一些幻想,只是她的海馬體的某些神經元一起亮起,一起輕輕唱出離去之人的身影。那些藍色的光,橙色的光,從細細的玻璃光纖往下反射傳遞,抵達腦海裏叢林的最深處。寧靜如零上三攝氏度的冰櫃,溫柔如同MRI機器的嗡鳴。如果就能這樣一直睡去到醒來——在林曾經的房間,走出去,掛上隱形的封條
然後封條被Yeva撕下,Lyndsey回到月光下,屋外滿月,看了便會發瘋,但Yeva的身形擋住了它。真是可惜,只有在半夢半醒裡Lyndsey的自毀機構更加活躍。
「我的診察今天結束了。」
她的語氣無法解讀。Lyndsey不說話或不想說話,等待Yeva更多的回答。但她只說:和你記下的一樣。
「他有對你說什麼嗎?」
「除了開始那一句沒有更多。他其他方面正常,有舊傷,但腦子以外沒什麼問題。」
「抱歉,我睡着了。」
「不必道歉。」
「那麼,今天就這樣吧。麻煩你了。下週我會回去上班的,差不多要到數據統合的階段了。加上之前的解剖數據,該準備寫初稿了。」
Lyndsey準備站起來給Yeva開門,但Yeva只是盯着她。
「這就足夠了嗎?」
「是的,林的事情我會處理的。不會再打擾我們的工作。」
「你這麼期望嗎?」
不知道,她之前的夢已經隱約揭開了意識的鋁箔紙。放棄吧,裡面的切好的腦漂浮在溶液裡,他當年消失了現在又歸來。你知道林是怎樣的人,因此你當時默許了他的離去,甚至沒有一點恨意或惱怒(真的嗎?)那麼,他現在回來也只是人格的習慣動作。把他放在房間裡,提供食物水空氣,你不缺這些東西。
或許有一天他會再次離去。
猿猴咯咯地笑了。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爲什麼。」
「爲什麼?」
「過去問題的答案,哪怕我已經給出了我的版本。我仍然想要聽到他的回答,求知慾,也許能這麼包裝吧。僅僅如此。」
「那麼我有解決方案。其一,我設想你有一定理由才不會將他送醫,但我們的權限加起來可以造出一次額外的腦部檢查。」
「風險太大,將他帶出門的不可控因素太多。在那之前還要確認他身體裡有無金屬。況且近期醫院人員已經加班加點在工作,很難擠進時間。」
「我也考慮過這一點,所以其二,還記得我們曾經的構想吧,那個在你書房裡運行的半死不活的模型。」
「即使有運行的環境,我也沒有林的信息,要求的數據量太大了。」
「我有辦法,偷偷在灰色地帶遨遊的人不只有你,便攜式診斷做不到,但提取是可能的。我一直在通過解剖和成像的結果設計一種機械,理論上安全,雖然還未在活人身上實驗過。下次我會把原型帶過來。」
「我猜想它不是給大鼠小鼠的。」
Yeva笑了:「如果你想知道它們的世界。」
我們死前抽搐後的狀況,手中的鼠頭說,Lyndsey正在取出它的腦子。
「那先在我身上實驗吧。有健康的對比才能知道疾病的邊界。」
「你這個樣子,很難說是健康。我會找到自願的實驗者。」
「也許這是更好的辦法。」她如此說服自己,揉揉眼睛,Yeva背後,林在床上保持他的姿勢。曾經他也如此坐着,他們一起討論文字中的世界,街上的遊行,遙遠之地的死亡。林沒有改變。
TBC